离开宫城,从宫门侍卫那里拿回腰牌,顾怀抬头看了眼越过宫墙一角的飞檐,走向了那辆停在外面的马车。

“去锦衣卫官署。”

坐在车架上的王五懒洋洋地挥了下鞭子,清脆的马蹄声响起,封爵后总算不那么穷酸的马车沿着青石板的街道慢慢前行,融入了战后复归繁华的京城景色。

终究还是脑袋一热就答应了下来,毕竟谁能放弃一个手握大权镇抚地方的机会呢?

顾怀坐在马车里叹了口气,心想难怪老头子要先把自己叫到内阁语重心长地说那么多话,与其说是在坦白告诉自己以后没安排了自己选,还不如说是让自己正视起了另一个自己。

但这却实实在在是自己的选择,不是么?

或许正如杨溥所说,在走入苏州之后的这两年里,自己一点一点地和这个世界产生了更多的交汇,彻底把自己当成了一个魏人,而不再是像之前那样,只想着和小侍女一起活着,这天底下的事情,轮不到他一个后来人去管。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呢?是国子监那批被传播了新思想的学生士子,还是从辽人马蹄下解救出来的万千百姓?是那栋赵轩送的可以称之为“家”的宅子,还是现在这个已经可以上朝时站到前列的爵位?

这些人和事像是一根根丝线,缠在他身上,把那个原本只站在远处冷冷看着的他慢慢拉过来。

顾怀想起以前看过的一些作品,主角在面对强大的反派被打得遍体鳞伤时,总会热血地喊一声“不要小看我们的羁绊啊”,然后起身挥拳,那些捧着西瓜的夏天里顾怀总是会想这是什么中二傻逼的台词,羁绊这种词光是看上去都透着股让人抠脚的尴尬感觉,吼这个有什么用?还不如顺手抄起脚边的板砖。

可一个人的存在原来真的是由各种各样的羁绊构成的。

他提着柴刀在落雨的山林间踉跄奔跑时,这个世界对于他来说恐怖而又绝望;他捡到小侍女时,这个世界对于他来说有了一个锚点,有了些许温柔存在;等到他和莫莫走出那片大山,才发现原来这片河山也可以真正地为他敞开胸怀。

他在慢慢接受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也在慢慢接受他。

顾怀掀起车帘看向窗外,夜幕降临的街道上,百姓们来来去去,路边的铺子灯火通明,夜空里挂着星星,空气里满满的人间烟火气,这座京城,这座差点被辽人马蹄踏破的京城,留下了很多他的痕迹,这么美的风景,不应该被那些异族一把火烧掉。

顾怀平静的脸上起了些波澜,大概算是彻底解掉了某些心结。

他放下车帘,突然想到这么一看平日里老头子没少打量自己,这种自己都没发现的情绪他都能看出来,实在是人老成精啊,难怪能在朝堂摸爬滚打那么多年

马车停在了锦衣卫官署门前,随着锦衣卫在京城的威名越来越重,衙门越来越大,走过这里的百姓也就越来越少,久而久之便多了些阴森的气氛,顾怀走下马车,守在门前轮值的谍子立刻行了军礼。

自从魏辽开战,赵轩登基,锦衣卫走上正轨之后,顾怀就很少来这个衙门,因为他对萧平很放心,也想看看彻底放手之后这个读人能做到哪一步,在后来的战争里,萧平也交出了一份满意的答卷。

无论是监察官员,遏制太子党想要掀起的风波,还是监控民间,稳定人心,乃至于辽人暗子展开的谍战,都说明了如今的锦衣卫早已今非昔比,而且有着远大的前途--因为这是新帝唯一能信任的间谍衙门。

许多锦衣卫里的老谍子偶尔还会想起当初顾怀走入锦衣卫时说的那些话,当时看起来那么不切实际那么像随口一说的未来居然真的实现了,有时候他们走出锦衣卫的衙门,穿着飞鱼服配着绣春刀去办案时还犹然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因为这一切从想象到真实,仅仅只花了几个月。

不知道该庆幸还是可惜的是,萧平根子里是个温和的读人,而不是酷吏,锦衣卫没有变成那个让所有人闻风丧胆的模样--顾怀这般想道。

他走过那扇对于许多人来说跟地狱入口没什么区别的大门,走过看起来有些潦草的官署前厅,走过一队队巡逻而过驻足行礼的谍子,走过昭狱的入口,最后停在了那间最深处的小院前。

小童探出脑袋,然后飞快地缩回去,拉开了门。

月色之下,萧平如同往常一般坐在桌边,闭着双眼,顾怀走到桌子的另一边坐下,端起刚刚沏好的茶:

“你知道我要来?”

“大人说过,锦衣卫最应该擅长的,就是把各种看起来毫无关系的线索聚集在一起,然后推导出最为贴近真相的结果,”萧平微微侧头,“朝会时,百官为了任命河北经略使的事情争论不休,陛下和首辅明明有了决定,却迟迟不公布人选,卑职便隐隐约约猜到大人或许会来一趟了。”

“我还以为是有跑得快的谍子先进了锦衣卫。”

萧平严肃起来:“锦衣卫不会查大人,负责保卫和守卫宅邸的谍子也不会传递任何关于大人行踪的消息。”

“开个玩笑而已,你活得太认真了点,”顾怀放下茶杯,“还有,不要再自称卑职了,锦衣卫以后除了是间谍衙门,还是御前拱卫司,亲军都尉府,你作为指挥使,目前虽然只有从五品,但以后还是要升的。”

萧平沉默片刻:“从目盲生到五品官员,只花了几个月”

“算不上一步登天,因为间谍衙门终究有它的宿命,”顾怀说道,“不过有了这些明面上的身份,权力会大上许多,你作为指挥使,要学会约束。”

“是。”

“我要去河北开府,锦衣卫大多数人要先行北上,去把北境查干净,但锦衣卫的根子会留在京城,接收陛下的暗卫之后,会变得很臃肿,不过把他们调教成谍子的时间应该不会太长。”

“下官要留在京城?”

“北镇南镇这次起码要走一半,这边离不开你。”

“是。”

安排完之后锦衣卫的事情,顾怀沉默下来,过了许久后才说道:

“其实我有想过,让你来锦衣卫到底是不是一件正确的事情,进了这里,很难再见光,就算成为了官员,也只会被所有人当成躲在影子里的恶鬼,而且你也知道这里面的谍子这里多半有些问题,”他指了指脑袋,“现在看看你成天呆在这院子里,一坐就是一天,实在是让人怀疑你是不是也有了什么心理疾病。”

一向平静沉默的萧平点了点头,笑道:“一开始是挺害怕的。”

顾怀轻轻笑道:“你也会害怕?”

“读那些卷宗的时候,看到他们能面不改色地将人活活剥皮,或者千刀万剐,确实很害怕,”萧平淡淡说道,“可后来也就习惯了,因为他们和我一样,我是目盲,而他们也有自己的各种问题。”

“这种苦命人理论你用在这里真的合适吗?”

“如果这都不算苦命人,那什么才算呢?”

“有道理。”

“其实很多谍子都很感激大人,因为大人完成了当初的承诺。”

“但我不能给他们重新在阳光底下活一次的机会,”顾怀站起身子,渐渐走远,“所以还是别告诉他们我知道了这份感激比较好。”

夜风轻拂,目盲的生一身黑衣,嘴角微挑: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