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帝国迎来又一天清晨的时候,京城东直门守城的士卒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走到自己的位置上,开始了又一天的站岗。

作为京城人流量最大的一扇城门,这里自然是个可以捞好处的地方,等着进出城的人那么多,只要会点吃拿卡要之类的技巧,自然能挣个盆满钵满,但大多数时候能够伸手的只有那些小吏与校尉的亲信,像他们这种大头兵,还是只能靠着那点紧巴巴的饷银过日子。

城门外已经排起了长长的队伍,有士卒在维持秩序,也有士卒在开骂,偶尔能听见“别他娘的挤了小心老子给你一刀”之类的话,那些百姓才能老实下来,重新站回队伍。

又是平静的一天,士卒这么想道。

下一秒他突然听见了些马蹄声,这在拥挤的城门附近是很不寻常的事情,连权贵们的马车都只能老老实实放慢速度,谁敢在这种地方策马狂奔?

士卒很快就发现了声音的来源,那是正朝着城门疾驰而来的四骑,最前方是个年轻的男子,他的左右紧紧跟着两个魁梧大汉,落在后面的是个少年郎,不同于前方三人的沉默严肃,他正好奇地打量着城门前的场景。

他们没有排队的意思,越过起了些混乱的百姓队伍,甚至都没有丝毫减速,明显是想直接策马进入城门。

长矛举起,弓弩响弦,依魏律,守城士卒可以直接把这些不开眼在城门闹事的人射杀当场,可随着一个大汉亮出手里的牙牌,冷冷地扫了士卒们一眼,他们都纷纷停止了手里的动作。

因为有识字的士卒念了出来。

“靖,北,侯?”

清脆的马蹄声在长街响起,引起了一些匆忙的避让,不时有骂声从被惊吓到的百姓嘴里冒出来,但马上的四骑根本没有在意,就好像他们不在意之前在城门处造成的混乱一样。

或者说是最前方那个男子这一路行来,就越来越沉默,在意的东西也越来越少,风餐露宿日夜兼程,只是为了能早一点赶到京城,以往那个温和平静的他在离开河间之后就消失了,剩下的只有压抑到了极点的愤怒与失控。

所以他越是沉默,越是面无表情,所带给人的感觉就越恐怖,连平日里最为喜欢说白烂话的汉子也不敢再插科打诨,那个刚刚加入亲卫队伍的少年更是回想起了黄河边上自己跪在地上时,所感受到的那种让人窒息的压力。

一路不知道引起了多少鸡飞狗跳,一行四骑终于到了那条破落的葫芦巷子,根本没有要下马的意思,疾驰到了巷子深处的衙门后,两个守门的锦衣卫立刻投来了疑惑和戒备的目光。

“衙门重地,闲人”

握紧了绣春刀的谍子话语硬生生吞了回去,因为他看清了当先一骑的脸。

虽然上一次看见这张脸,已经是半年以前,但作为锦衣卫里的老人,这张脸是不太能会忘掉的,他至今还能想起来当初锦衣卫的前身,秘谍司迎来命运转折的那一天。

那匹原本纯白的神骏如今已经快被尘土染成了灰色,鬼知道这一路它到底承受了些什么,自从跟了它身上驮着的那个人后,大多数时间它都是在扮演野马或者享受仆役的伺候,一年势下来简直快养成了废马,可这一趟跑下来,肉眼可见地瘦了一圈,精悍气息升腾,但只有凑近了看才能发现连马腿都在轻微地打摆子。

要知道其他三个人还能换马,可它却是实打实地奔波了千里路程,要不是本身就是百年难得一见的神骏,早累死在半道上了。

而锦衣卫也终于反应了过来,单膝跪地匆忙行着军礼:“大人”

马上的男子翻身下来,轻轻一扯披风的系带,身后的少年郎极机灵地上前一步,躬身将那披风抄在了臂弯里,随后趾高气扬地跟随着男子走入了衙门。

乖乖 ,这可是大魏京城!是那些锦衣卫的衙门!他一个女真族的弃子,居然有一天能跑到这里来抖威风?

门旁的锦衣卫也终于反应了过来,改变了口中的称呼:

“侯爷!”

官署深处小院的门被推开,脚步声响起,最后停在了院落中央。

没有说话,但萧平知道是谁来了--或者说很多天以前他就已经预想到了这一刻。

小童没有在旁边,闭着眼的萧平朝着声音的方向掀起前襟跪下,轻声开口:“见过侯爷。”

依然没有说话。

“这一个月里,锦衣卫依旧在全力去查,”萧平说,“虽然那些人做得很干净,但还是被抓住了一些痕迹,有两个留下的暗线被拔了出来,但被抓住之后都在第一时间服毒自尽,只能通过他们的随身物品继续查下去,但最后线索都指向了国舅府。”

院落里依旧很安静,甚至会有那么一瞬间让萧平怀疑是不是只有自己一个人,但模糊间他仿佛又能感觉到有一道身影正站在自己前方,低头冷冷地看着自己。

“曹国舅依旧坚持他不清楚那些人的目的,甚至根本不知道他们的真实来历,根据锦衣卫盯梢一个月的结果来看,他应该确实不知情,那些人只是借着国舅府的名头,在京城潜伏。”

“与此同时城外也找到了些蛛丝马迹,那辆没有去往码头的马车,最后被证实向西出发,沿着官道最后出现在郑州,随后查证确实有人在马车中看到了和那位相似的少女,并且没有受伤或者胁迫的迹象。”

“线索最后断在了河中,根据推测应该是去往庆州、秦州、利州,”萧平顿了顿,“或者出关。”

没有活口,没有踪迹,没办法追上去,也没办法审讯出他们的目的,萧平客观地说完这一个月来的调查结果,省去了那些血雨腥风以及个中曲折,头更低了一些。

说不清是羞耻还是惭愧。

就算是有心算无心,就算对方做事干净利落很明显经过了长期的谋划,但身为天子最为器重的间谍衙门,一个月时间就查到这么点东西,实在是让萧平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眼前人。

他把自己从目盲生提到五品高官,他把锦衣卫交给了自己,这就是自己给出的答卷么?

萧平拿出一份卷宗,那是这一个月来所有线索的汇总,他没有查出到底是谁掳走了那位,也没有查出他们的目的,查出那位现在到底在哪儿。

他感觉到一只手接了过去,沉默地翻看着,并没有愤怒地质问,失望地训斥,也没有故作大度的原谅,只是听完了他的话语,然后翻看着那些都快被他背下来的卷宗。

“下官萧平,”他拿出一份奏折放在手边,俯身下去,“请辞锦衣卫指挥使一职。”

是向眼前这个人请辞,而不是向皇帝,因为锦衣卫是他建起来的,因为他曾拍着自己的肩膀说好好干,不要成为一个酷吏,而是应该成为黑暗里的守护者,让这个帝国的吏治变得清明,让那些贪官污吏为非作歹的人知道这个世上有一种审判在等着他们。

萧平自问这一年来很多事情都做得问心无愧,但只有眼下这件事,是自己对不住面前这个人。

翻看卷宗的动作停了下来,院落里再次陷入安静,片刻之后,脚步声响起,逐渐远去,那扇木门慢慢地掩上,空留余音。

从头到尾,他依然没有说一句话。

不知道是失望,是原谅,还是什么。

只留下闭着眼的萧平,沉默地跪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