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王赵彦,前年刚过完五十岁的寿辰,育有三子一女,半年前突然病重,不见宾客,如今是次子赵沭代行蜀王之权。”

“次子?为什么是次子?”

轻轻放下让人搜罗来的情报,坐在桌前的顾怀眉头微皱,又拿起了另一张宣纸。

“益州道经略使李修筠,前户部侍郎,党争落败出京在益州任职七年,因二十年前都掌蛮叛变一事,益州政令归于蜀王府,所以朝廷并没有依旧制将其召回朝廷。”

这,便是如今益州最大的两个大人物了。

自从昨日从赵博赡那里听到了些了不得的东西,顾怀便特意让人打探关于这方面的消息,如今的益州,民间确实有“蜀王做真龙”的传言,只是还没有彻底浮上台面,再加上益州这地方只要交足了税赋,朝廷的注意力就很难从打得热火朝天的河北转过来--或者说想管也有心无力,这些流言才迟迟没有引起什么风波。

但这也已经足够奇怪了。

如果说昨日赵博赡对于蜀王的评价还只是他的一面之词,但如今无论是从什么方面探来的消息,都在说蜀王是个难得的贤王,比如十年前都掌蛮叛变,就是他一手平定的。

说起益州,永远绕不开的一个话题就是少数民族叛乱。

这也实在是没办法的事情,益州地处西部边陲,多山地,交通不便,使得这一地区相对封闭,易守难攻,再加上这里生活着多个少数民族,如羌人、氐人、都掌蛮、西南夷等,这些民族的风俗习惯、化信仰和魏人存在着显著差异,就算大魏立国已经一百多年,还是没办法把他们彻底纳入掌控。

在如今那边还算是蛮夷之地,那些蛮族基本都没读过,不读自然不服管,不服管自然不交税,而不交税自然是不行的,于是来来往往,大家都喜欢用刀枪讲话,每隔几年不闹腾一下,那就真的不正常了。

都掌蛮就是其中的佼佼者,他们居于山林,脾气出了名的硬,官兵打都打不进去,每次都只能望林兴叹,而一旦朝廷决定硬打,付出巨量的人力物力后,他们就暂且投降,再过个几年又卷土重来,实在让人烦不胜烦。

而二十年前那次叛乱,堪称立国以来最凶的一次,被都掌蛮带动的几个蛮族冲出山林,喊着要把魏人皇帝捉回去生吞活剥的口号,一路靠近成都,吓得成都的官吏百姓哭爹喊娘,最后还是坐镇成都的蜀王发了话:

“我要去见一见他们的首领。”

“带多少兵?”

“本王一个人去。”

不知道蜀王走进那片山林后到底做了什么,就这样,几乎绵延半个益州、朝廷折腾一年毫无办法的都掌蛮叛乱,就这么平定了。

此举为以往本就有贤名的蜀王赢得了许多赞誉,而在他袭王位的几十年里,益州几乎没有拖什么朝廷的后腿,百姓们安居乐业,蛮族们安分守己,最后朝廷也是看明白了,益州政令归于蜀王府,只是派官吏武将进行必要的监督,你们就自己折腾去吧。

按道理说这种把地方交给藩王的事情跟让耗子守粮仓没什么区别,尤其是益州这么块天然适合割据的地方,但这些年里蜀王一直把事情做得很好,可以说比起朝廷,蜀王才是益州百姓们头顶上的那片天。

那么问题来了,这样的人,为什么年轻时不干,临到老了反而想造反坐一把龙椅?吃饱了撑的?

顾怀看着薄薄的几页宣纸百思不得其解,也不敢确定之前的袭击真就是出于蜀王之手,在昨日他还以为是蜀王怕自己到了成都影响他割据的计划,所以先下手为强,但现在反而越查越不对劲,他要割据益州早就不姓魏了。

但一想到民间的风声,之前听赵轩无意中提起的益州迟到的税赋,还有朝廷上对于益州这块地方浮动的人心,顾怀便觉得,这件事情一定没有自己想的那么简单。

他看向成都的方向,想象着那个已经很近,却笼罩在一片迷雾里的城池,若有所思。

所以,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在顾怀所望的方向,偌大的成都城内,一处金碧辉煌的宫殿内,正在举行一场盛大的宴会。

到场的人有很多,从那些还在殿中起舞,身上只着片缕的舞女,还有觥筹交错的气氛能看出来,这场宴会并不严肃,算是较为松弛的私宴,放眼望去,成都数得上名姓的官吏将领都赫然在座,而坐在最上首的,则是如今代行蜀王之权的蜀王次子赵沐。

所有人都很放松很愉快,然而有一道胖胖的身影却有些如坐针毡,如果忽略掉他身上紧绷的官服与不停出汗的额头,就能认出他便是来到益州为官的杨岢。

按道理来说,身为当朝首辅的独子,又是那位坐镇北境封疆大吏的义兄,就杨岢这种权势滔天的官二代来到地方镀金,谁都得给他顶脑门上供着,然而过了两年,当初那个只能靠卖诗词挣第一桶金的少年变成了魏国首屈一指的大人物,在苏州被排挤渴望得到认同的杨岢也自然而然变了许多。

他不再想出名,只想像自己那个弟弟一样脚踏实地的做些事情,自己虽然不能学他上马打仗下马治政,但多少也能学着做点实事让越来越苍老的父亲安心--所以他来到了成都做个小官,平日里从不提起自己的身份。

可谁他妈能想到这里是真有人想造反啊!他们不仅自己造反,还想拉着自己造反!

能不答应吗?刀都架在脖子上了,纯是自己身份惹的祸,可真要让他铁骨铮铮说誓死不与你们同流合污,他又不敢。

没办法,他还没成婚呢,顾怀那毕竟只是义子义弟,不入香火的,他这一死老杨家不绝后了?

一想到这里杨岢就不由得悲从中来,他到现在还没个老婆不是没人看得上他,而是说亲的都快把门槛踏破了,当朝首辅的独子,谁不想攀这门亲事?可杨岢之前和顾怀闲聊的时候被带歪了,非觉得爱情就应该是你爱我我爱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束缚爱情的工具--结果前些日子还真被他遇见个情投意合的女子,谁知道转头就进了反贼的贼窝!

他看了一眼上首面带笑容不时与旁人饮酒的蜀王次子,还有周围投来的揶揄眼神,只感觉这次老杨家绝不绝后还另说,自己亲爹和自己兄弟的名声,多半是要毁在自己身上了--唯一能挽救这一切的办法,就是顾怀。

前些日子听说顾怀要来益州,他简直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可谁知道顾怀进了益州就在不远不近的地方打转,就是不来成都,把他急得黑眼圈都重了不少。

感受到蜀王次子赵沐投过来的视线,刚刚还一脸苦闷的杨岢立刻抖擞精神,端起酒杯遥遥一敬,从容自信的表情下,则是他内心的哀嚎与自语:

我是间谍,我是间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