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值房,又过一处院落,才进入太守府的后宅。

魏悦所在的房位于后宅东侧,赵嘉幼时常来,不需要健仆引路也能找到。

在门前除下皮靴,赵嘉踩着足袜走进内室。

室内着火盆,三面墙壁立有木架,架上是成摞的简牍。几只木箱靠木架摆放,里面盛装的都是前朝典籍,不少是以大篆写就。

架前设有两张木几,一张堆满竹简木牍,另一张仅有墨砚和刀笔。魏悦正伏在简牍之间,提笔落在竹简上,中途停住,拿起小刀刮去末尾的几个字。

“见过三公子。”赵嘉上前行礼。

魏悦早得健仆禀报,招手示意赵嘉近前,将十几册简牍推到他的面前,口中道:“这些需要重新摘录,录完另有事同阿多商量。”

“诺。”

赵嘉没有多言,翻开一册竹简,现是关于草原部落的情报,只是记录得十分杂乱,想要获取有用的细节,需要将各项消息汇总起来,进一步进行梳理。

连续翻开几册简牍,赵嘉心中有了底,不需要询问魏悦,熟门熟路走到木架前,从第三层找出几册竹简,回到摆放墨砚刀笔的几前,仔细对照,认真摘录起来。

处理完部分政务,魏悦放下笔,侧见到赵嘉伏案的样子,嘴角掀起笑纹,眼神中透出一丝怀念。察觉到对方的视线,赵嘉笔一顿,抑制住抬头的冲动,继续一笔一划地写了下去。

良久,魏悦收回目光,从如山的竹简中取来一册,修长的手指擦过简册,看过其中内容,嘴角的笑容渐渐隐去,未如之前直接落笔,而是将竹简合拢,用布条重新系了起来。

大概过了半个时辰,婢仆送上热汤,魏悦绕过木几,轻拍了一下赵嘉的肩。

“阿多,歇息片刻,用些热汤。”

“谢三公子。”赵嘉停下笔,转动两下手腕,动了动手指,端起漆盏饮下一口。微辛的滋味让他一愣,看向魏悦,实在看不出什么,干脆将疑惑抛开,一口接一口将热汤饮尽,暖意自胃部蒸腾,逐渐蔓延至四肢百骸。

身体暖了起来,冬日的阳光从窗外透入,赵嘉很想抻个懒腰。胳膊伸到一半才意识到场合不对,匆忙收回来,不意外听到几声轻笑。

魏悦靠在几侧,神情舒缓,笑意浸入眼底。俊雅的面容愈显柔和,丝毫不见沙场征伐的锐利。

“记得刚教阿多习字时,每次累了也是这样。不过那时阿多还小,累极了就会睡在我怀里。”魏三公子的表情和语气无不透出怀念。

乍然陷入回忆,赵嘉表情一片空白。

谁能想到修竹般的少年竟有八爪鱼的潜质。

遥想当年,被魏三公子当大娃娃一样抱来抱去,抗-议一概被无视。白天抱不算完,入寝也要抱着他。抱住就不撒手,活脱脱从暖手炉升级到抱枕。几次赵嘉从梦中醒来,差点以为自己被压在山下。低头才现,魏悦头枕着自己,睡得那叫一个香甜。

当真是往事不堪回,回尽是辛酸泪。

看到赵嘉的表情,魏悦轻咳一声,从几上取来两册竹简,提及魏太守交代之事。

“商队?”赵嘉被拉出回忆,惊讶道,“这个时候北上?”

魏悦颔,展开一册竹简,道:“之前给阿多的部落名册,可都仔细看过?”

“看过。”赵嘉点头道,“这次要去的就是这些部落?”

“对。”魏悦将竹简推到赵嘉面前,道,“去岁灾情严重,匈奴败退北还,草原各部定然缺粮。此战之中,匈奴折损不小,且须卜勇被生擒,须卜力乞求归降,此时遣人北上正为良机。”

“从须卜氏下手?”回忆魏悦交给他的资料,赵嘉陷入沉思。须卜氏是匈奴贵种,控弦骑兵过三万,就实力而言,和赵嘉计划下手的拓跋羌部绝不能同日而语。

魏悦又取来一册竹简,继续道:“自冒顿单于之后,须卜氏一直依附左屠耆王,部落鼎盛时期,能战骑兵过五万,牛羊以百万计。老上单于登位之初,得到须卜氏强力支持。军臣单于执掌茏城之后,须卜氏才渐渐衰落。”

“在须卜勇之前,须卜氏的大领是须卜力的父亲,此人杀父-夺-权,受左屠耆王庇护免死,一直忠于左屠耆王。”

“须卜勇杀兄,不想被左屠耆王处置,转投左谷蠡王。”

魏悦一边说,一边用笔蘸着墨汁,在木牍上勾画,列出匈奴本部权利体系。

“名义上言,须卜氏是本部贵种,辖于大单于,不臣属于任何一角,仅在战时随其出兵。事实则不然,先代须卜氏领忠于左屠耆王,须卜勇则愿为左谷蠡王驱使,其部落内部不能统一,早在十年前就已经分-裂。”

不过伊稚斜并不信任须卜勇,在之前的大战中,更打算让他殿后送死,方便回去接收须卜氏的战士和牲畜。

“也就是说,须卜勇不能号令须卜氏全部?”

魏悦点着木牍上的字迹,口中道:“纵其不能号令全部,终归为名义上的大领。须卜力供称,其年长的儿子尽数战死,幼子年少,尚不能服众。此番匈奴退兵,部落内部定起争端,手段得当,未必不能为我所用。”

说到这里,魏悦话锋一转:“阿多生擒须卜勇,可谓立下大功。”

对上魏悦带笑的双眸,赵嘉心头一动。

之前宰了儿子,这次又生擒老子,消息传出去,忠于须卜勇的匈奴人估计做梦都想杀死他。

不过那又何妨?

既然立下马踏草原的志向,这些都是必然。匈奴敢纵兵南下,就要有被反杀的觉悟。这个锅他乐意背,匈奴人再愤怒又如何,归根结底,一切都要靠刀子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