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歇愣了一下,停了下来:自己欺负不着她了,因为她离自己的心太近了。

屋外鸟鸣啁啾,屋内金色的尘埃打着旋,时间停下来。

陆歇一手放下笔,一手放开秦苍的手,轻轻说:“苍苍,看看我。”

秦苍觉得自己身上一松,缓缓抬头看着陆歇。陆歇明亮亮的眼睛里正满满地映着自己,再次显出了自己似懂非懂的意思。

“你脸上的墨汁不见了?”秦苍说着就用手去摸,伸到一半又抽回手:“我的也不见了吗?”

陆歇笑笑:“快了。这是一种特制的墨,放在一起与普通墨汁无异。上了纸就会隐藏痕迹。需用另一种药水浸泡才能显现。”

“好神奇。那脸上呢?清水能洗的掉吗?我是说,就算看不见,也是存在的吧。”

“能。”陆歇点点头。

秦苍一跃而起,站稳身:“那我去拿水。”说着就转身要往门口去。

正在这时,门被叩响了。

“公子、夫人?”

“何事?”陆歇起身,走到秦苍旁。

“公子、夫人可以用早膳了。”陆雷毫无表情,一副对室内发生了什么毫不知情,只是秉公办事的样子:“另外,有一位女子求见。”

两人对了个眼色,皆不知是何人。

薛柳觉得桌上用膳的人很奇怪,可以说在她短短十六年的生命里这样的事绝无仅有。一张圆形的大木桌,被唤作“公子”和“夫人”的两人各坐一边,将桌子一分为二;两位长得一模一样的少年,佩宝剑立于两人身后、分侍两侧,倒真有几分“分庭伉俪”之势。自己熟悉的桌上铺就了古朴却考究的餐垫、器具,穿戴硬朗的亲兵络绎不绝,不一会儿各式珍馐就被逐一呈上。

薛柳并非没见过世面的女子,不仅算起来与九泽的贵公子宋纶有一亲半故,自己的经历比上旁人也算曲折。

自己并非高庭大户出身,父亲在褐洛的一官半职也是因那几年家里生意不错才买来的。不过自小家中在对自己教育上的花费从不吝惜,无有半点马虎。

薛柳的母亲是薛家的妾侍,本只是薛家帮工人的女儿,但因样貌出众、又精于门庭间花花心思,这才被薛母看中。薛母做主,以发妻三年仍无诞下子嗣为由,为儿子纳了一房。父亲并无所谓,既能让老母亲开怀,得个“孝”字,又有新人相侍,自是乐得自在。

一年后自己出生,样貌随了母亲,人也聪明,很是被疼爱。可家里被赐子观音垂青似的——好日子不到一年,母亲又接连诞下了二弟弟、三弟弟,自己便是从那时开始被冷落的。

母亲是个玲珑的人,极会讨丈夫和婆婆的欢心,甚至与丈夫的原配夫人都相处得不错。自小,她就教育自己,丈夫是女子的天,只要讨得了夫家的欢心,这辈子就称心如意。

自己并不知道“如意郎君”该是什么样子,但大龄未出阁或是出阁了却遭了夫家的嫌弃,那都是顶丢人的!

自己是个争气的,将母亲的教诲牢牢记在心间,一个妻子应该会的、不应该会的自己样样习得。本来也算是如愿以偿了——嫁于了牙峪的一个县令。这县令初到褐洛时,自己便算好了,让母亲配合自己施了些计,便把那人迷得掏心掏肺。不过多久,聘礼、花轿一一来,风光体面。

自己两个不成器的弟弟接连败坏家产,那时薛家早已不像之前那么宽裕,自己用聘礼抵了家里的漏洞,也算是扬眉吐气。回娘家省亲时,竟也可以上桌与父亲弟弟一同吃饭。那是头一遭,一家人将自己奉为座上宾,自己也吃得心安理得。

算来也是高攀了。那县令年轻有为,除了喝了酒会哭嚎世道不古、钱权勾结、自己怀才不遇,并无其他。或许自己可以做得更好,替他排遣胸中愤懑。于是自己努力,在账簿上、在炊饮上、在枕席上。

可造化弄人,自己夫君不知患了什么疾症,一病不起,一月不到就一命呜呼了。

夫君死后,竟是墙倒众人推。接连有人告发说他贪赃枉法、草菅人命。怎么会?他最恨贪官污吏。接着又收到信,说人并非是疾患而亡,是被人害死的。怎么会?他那么善良。

不过终于有一天,一伙人闯进了自己家,说是替天行道、收拾无良官吏。他们烧了房子,也烧了自己种在园中的果藤——那是打算在夏天给夫君酿酒的。

自己是个微不足道的人,又有谁来理睬呢。正思量着是否以糟粕之身回娘家,却不想被人迷晕,再醒竟已出了北离。那个负责运送自己和其他女奴的男子长了一双笑眼,待所有人都和气。

我想,我或许可以试一试。

最终,我得以未入井,鬼使神差傍上了这笑眼男人。这是我第二次嫁人了。这次自己再不敢求富贵,尤其是看见女奴出井后,各个疯傻,后怕中又深感万幸。

可该来的跑不掉,一个裹斗笠面纱的女子前来问责,说男人私藏了“货物”。对,我就是他们口中的“货物”。辨识后,当即就要杀人灭口。不想,此时又“杀”出来个老妇,老妇隐在暗处与女子争执什么,似乎是她们内部出了分歧。再后来,自己就意识不清了,醒来竟被关在一处有菜肉香的暗室。暗室黑漆漆不知晨昏,有人为自己送水和饭。自己除了吃就是睡,不知昏睡了多久,直到昨日,有军爷将自己从黑暗中救出来——面馆。

救自己出来的定是大善人、大官、大富户。自己若是能像当年娘亲一样攀上这家人,那就好了。可是如何才能留下来呢?

被唤作“夫人”的女子,此番正吃得欢,不知眼前低眉顺眼跪在桌前的女子的心思。若是两人能互通彼此所想、所为,定然皆认为对方又可怜又可恨。

秦苍现下极开心:一来,东西真好吃。这简直是妥妥的“陆歇做派”,和小时候在山洞那次如出一辙,许久不曾见。她甚至想,陆歇带兵打仗是否也要这么矫情一番。二来,眼下是好戏。

眼前面容姣好女子,怕是要“赖”上陆歇了:誓言了好一会儿要“做牛做马”“打扫伺候”。可陆歇一副置若罔闻,轻轻搅动桌上一碗粥。秦苍觉得陆歇要再这么笃定的话,女孩儿该哭了。直击戏现场,恨不能转过头跟大霆子讨论一番。

陆歇这个早饭吃得很不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