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大人以为自己第一个到的范府,才下马车,就发现有人比自己早了,而这人还出乎他的意料,竟是一直以来拖后腿的刘善卞刘御史。他发现近来的刘御史脸色不如从前那么臭了,有时候还会对人友善一笑,简直让人惊慌失措、毛骨悚然。

“刘大人这是刚用过午膳吗?”刘御史见他衣襟上有一大片油污,于是问道。

“呃,是啊,今日用膳晚了些。”刘铭刘大人有些心虚道。他可不敢让这刘御史知道靖王府送了自己几头牧羊山大肥羊的事。

刘善卞往刘铭身边凑了凑,然后使劲嗅了嗅,道,“看来刘大人近来伙食极佳啊,大中午的,还能吃上涮羊肉,了不得了不得。”

刘大人拿衣袖冲刘御史挥了挥,意在迫使对方远离自己,动作颇有些滑稽,口里讥讽道,“刘御史鼻子真是灵啊,超乎常人。怎么,近日府中老夫人身子安好啊?”

刘御史是朝中出了名的大孝子,而其母刘老夫人向来体弱多病,隔三差五不是头风就是腿疼,常年缠绵于病榻之上,刘御史每日侍茶奉药于病床前,因此身上总有一股子驱不散的药味儿。景帝提拔他当御史时还赞过他这一身药味儿将会是驱散朝中不正之风之良药,可恭帝并不喜欢,每回都离得远远的,五乐原那位表现得更是明显,甚至严禁他靠近,还明确地规定他必须离自己至少三丈远,这让他相当气愤与失望。相比这二位,夏侯辰不仅不嫌弃他这一身药味儿,甚至有时还能说出其中的药方子,然后延伸至刘家老太太所患之疾病的治疗上,甚至派人上门为老太太医治。

自从有了夏侯辰派去的大夫医治,如今刘家老太太的情形一日好过一日,昨个竟能下地走路了。这可是自五年前老太太中风卧床不起后,第一次能下地行走。刘家上下一片欢呼,他这个大孝子的喜悦之情更是不必说了。

刘御史听刘铭问自己母亲的好,也就决定不再为难他,一改针锋相对的语气,口气友善了不少。

二人进了范府,只见范太傅手里正把玩着一只婴孩的虎头鞋,乐呵呵的。

大伙儿是知道范太傅无子无女的,突然见他手里把玩婴孩虎头鞋,多少有些诧异,心道这范太傅该不会是想孩子想出问题了吧。

他们之前可都听家里的妇人说过的范太傅的那位小娇妻为了求子,把大都四周的寺庙都拜了个遍,各种偏方土方子没少试,甚至就因为听人说蛤蟆卵容易受孕,她硬是叫人弄来一大碗,生吞了。

如此魄力与勇气,连他们这些男人都要退避三舍,甘拜下风。

至于范太傅,他们是没听见过他为了求子有过什么英勇事迹,但他们相信他的求子之心只会比范夫人有过之而无不及。

“两位刘大人来得正好,快看看我家夫人的手艺如何?”范太傅将那虎头鞋在二人面前展示了一番,颇有些得意。

二刘见此,心想这范太傅与小娇妻怕是真的因为想孩子想疯了吧。

“范老,靖王府那边的事儿,您听说了吗?”刘铭尝试着问道。

范太傅依旧沉浸在小娇妻有孕的喜悦当中,双手捧着那虎头鞋,目不斜视地赏玩着,对于刘铭的话也只顺口问了句,“靖王府何事?”

刘铭与刘善卞对望了一眼,心道这范太傅果然同往常不一样了,难不成真疯了。

范太傅终于放下了那虎头鞋,其余大人陆陆续续赶到了,于是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地便将夏侯辰将去五乐原恭迎皇帝的事儿说了。

范太傅听明白了,捋着山羊胡,沉吟良久,长叹一息,方开口,“洪德三十五年,鄙人还只是一个小郎官。彼时,高祖年岁已高,但依旧保持夜读之习,准确地说是听人读,故而设有秘处。秘处的郎官为秘郎,秘郎便是为高祖诵读籍的。秘处的秘郎总有八人,鄙人便是其中一人。某天夜里,高祖召鄙人入宫夜读,但至高祖寝殿之中,高祖并未让鄙人诵读,反倒问及家人与家中琐碎。而后忽然道,‘朕日间批阅奏折,遇一琐碎事,你且听听。’”

说到此处,范太傅顿了顿,将那虎头鞋暂放一旁茶几之上,然后继续道,“高祖所说之事乃是河间一商贾吴某家中事。话说这商贾吴某生有二子,二子皆已成人,吴某也已年迈。他见长子平庸,次子贤能便欲将家中当家之位传于次子。可次子恐兄长伤心,坚决不受,将当家之位让于兄长,而后离开主家,自立门户。吴某临终前虽将当家之位传于长子,但有言在先,若是长子或是其子孙无能,次子及其子孙随时可叫长房让出当家之位。两世过后,长房子孙越发昏庸无能,而二房子孙越发精明强干,是以二房子孙不忍祖上基业败落,于是便提出要回当家之位,长房子孙不从,两房闹至官府。当地官员出面劝和了几次皆不能平息此事,于是便将此事写入奏折,呈至君前。”

众位大臣听了范太傅这番话,无不低头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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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陛下问若是鄙人作为当地官员,会如何断那案子。鄙人沉思良久,回道,‘即是有言在先,必是依言而行。吴家长房子孙无能,理应让出当家之位。若是微臣是为当地父母官,必会亲自督促吴家长房子孙尽快让出当家之位,好叫更适合的人接手,而不至于吴家家业日落西山。’高祖听闻鄙人之回答,连连点头,又问,‘如若你是吴父又该如何安排?’鄙人苦思冥想良久,方回,‘子孙后代之事,臣下不可预测,亦不能长寿不衰,是以臣下不作任何预见。臣以为儿孙自有儿孙福,将来吉凶皆看他们自己的造化,臣一世为人只管这一世之事。但若一定要管,亦不会当面直言,臣会留下凭证,托付可靠稳妥之人,待来日,若真如事先所预见那般,那托付之人即可将凭证拿出,那么此事或许可成。’”范太傅说罢,叹了口气,端起茶盏来。

众大臣听他这一袭话,有的低头沉思,有的点头。

喝了两口茶,范太傅又继续道,“高祖听闻鄙人之言语,思忖片刻,喃喃道,‘不当面说破,一来不坏兄弟之情;二来亦可使二房子孙得以保全,是为良策。’不多时,高祖召来了第五远山、罗荣、宋翼、赵明、刘敬等大臣议事,所谈之事便是如今外头传得沸沸扬扬的景帝子孙若无能,靖王子孙可取而代之之事。”

说到此处,范太傅脸上出现了愁怨之色,“转过年,高祖崩,景帝继位,之后不过半年时间,当夜入宫的五位大人接二连三出事,连同他们的家人也跟着惨遭连累。而鄙人之所以逃过一劫,只因当时高祖令鄙人立于寝殿帷幔之后。更是因为,那夜之后一月,高祖便将吾外派至河间。”

众大臣唏嘘不已,范太傅所说的那几个高祖顾命大臣的事,他们多少都有耳闻。

“高祖殡天前,金总管寻到鄙人,给了鄙人一物。”范太傅说着,从衣袖中抽出一卷轴,众大臣一看,竟是圣旨,纷纷跪拜。

范太傅将圣旨打开,却只有半截。

众大臣更是稀奇,皆问何故。

“金总管说此圣旨共六份,第五远山等几位大人各一份,而这第六份则一分为二,其中一半交由鄙人保管,另一半则在另外一人手中。”范太傅如实回答。

大臣细细观摩这份残卷,确认是高祖笔迹,可这圣旨洋洋洒洒二百余字,只大概讲述了高祖爷如何建立南月,后又明言将皇位传给景帝,至于关于景帝之后如若无能,则应让位于靖王子孙的事一概未提。

“这,这,”众大臣一时懵了,末了,刘善卞直言,“此圣旨确实为高祖亲手所写,却也不曾提过一字半句传言中所涉及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