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我和三师叔的对话,都是江湖黑话。凌光祖向我交代过多次,遇到同门中人试探,应该怎么回答。应该用哪些话来寻找同门。

我们这个派别,依靠算命问卦为生,在外人眼中叫相术,但是在我们江湖中人眼中,叫做江相派。在江湖上讨生活的人太多了,耍嘴皮子说相声的,光着膀子卖大力丸的,身藏绝技给人当保镖的,拉着打狗棒沿街乞讨的……这些人和我们算命问卦的都不在一个档次。我们算命问卦的依靠智慧吃饭,他们依靠力气吃饭。他们耍的是二杆子,我们耍的是脑花子,在这些走江湖中,我们算命问卦的称丞相,谁还敢称太宰?这就是我们这个帮派叫江相派的来历。

我们是江相派,我们这些人在江湖上就叫做相。我们的辈分共排了三辈,最高的是进士,次之举人,再次之秀才。像我这种已经入门的弟子,就称为举人。尚未入门的,叫做秀才。

师祖有三个徒弟。凌光祖是师祖的大弟子,同门相认时,他就要说自己是状元;现在这个又高又瘦的男子说他是探花,那自然是师祖的三弟子。

三师叔向着背后的树丛招招手,树丛里走出了另一个人,他同样是又高又瘦。他走到我的面前,看着我说:“急打慢千,轻敲响卖。这娃怎棵子,就成相家。我是榜眼。”

我一听,知道又遇到了同道中人,他不但是同道中人,还是二师叔。

急打慢千和轻敲响卖都是相术中的口诀,这是所有相术中人需要掌握的最基本的要领。急打慢千说的是突然发问,让对方猝不及防,说出真话,然后通过恐吓,让他不得不求你替他解除灾祸。轻敲响卖说的是给对方旁敲侧击,套出实情,然后很肯定说出自己的避祸之法。这两句话是相术中的入门要领,对外秘而不算。如果能够说出这两句话,那么毫无疑问是同门中人了。

二师叔刚才那句话是在夸我,还用的是江湖黑话。他说我虽然是一个小娃娃,但是相术水平很高,知道用恐吓和装神弄鬼捉弄媒婆。

我问:“你们怎么会来到这里?”

三师叔说:“我们来找大师兄。”

我又问:“你怎么知道我师傅就在这里?”

三师叔说:“凌光祖的名号,在江湖上谁人不知,谁人不晓?相术中人都知道他隐居在香涌寺,躲避战乱。”

原来是这样啊。那个躲避在城隍庙中恐吓我的人,那个一出门就腰间装了一百块银元的人,原来是相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人物。我以前还真的笑看他了。

刚才三师叔虚空抓住我的衣襟,一掌劈断树木,让我既恐怖又震惊,我问:“那是怎么回事儿?”

三师叔说:“和你穿裙子踩高跷是一个道理。”

三师叔让我摸摸我的衣服下摆,下摆上扎着几颗枣刺,三师叔说:“你的衣服被枣刺挂住了,是你自己跑不动,不是我隔空抓住你。”

三师叔又带我来到那棵树木旁,树木的断口很整齐,树枝上还连着一条绳子。三师叔说:“我在后面劈掌,二师叔藏在草丛中拉,树木就应声而倒。树木提前被我们锯好了,只连着一点点。”

二师叔和三师叔来到香涌寺后,香涌寺里很热闹,他们师兄弟三个整天谈论江湖掌故。我不愿意听,我想去找叶子。叶子对我的吸引力力,胜过这些江湖传说。

见到叶子后,我问:“这些天媒婆还上门来了吗?”

叶子说:“没有来。很奇怪啊。”

我笑着问:“想不想听听媒婆为什么不来了?”

叶子说:“想听,想听。”

我向叶子讲起了我在乱坟岗里冒充鬼怪捉弄吓唬媒婆,媒婆吓得连连磕头告饶,叶子听得心花怒放,又蹦又跳。

那时候我的性处于萌芽状态,我把叶子当成了我的媳妇,我尽管知道媳妇是个好东西,但还不知道媳妇的重要使用价值。

我们经常在一起,有时候是白天,有时候是夜晚。我们抱在一起,抱在一起感觉非常美好。我们的亲密接触,到此为止。

两位师叔来到香涌寺时间不长,当年轰动大别山的一件事情就上演了。这件事情直到今天还在传播,而且被传播得神乎其神。

可能再没有人知道那件事情的始作俑者,其实就是香涌寺中的四个人。

这件事情被大别山人称为“观音现世”。

农历九月十九,是观音的第三个生日。佛教传说就是在这一天,观音修成了菩萨之身,坐上了莲花台。

这年夏天和秋天,大别山里到处都在传说,观音要在这一年的农历九月十九现身,从天而降,光临香涌寺。每逢有了集市的时候,集市上都会出现一些不知道来自什么地方的告示,告示写在黄色的纸张上,纸张上就写着这样的内容。观音即将现身香涌寺的消息,像风一样吹遍了大别山的每个角落,人们在饭店里、客栈里、道路上、饭桌上,甚至土匪窝子里、衙门门扇后、娼寮的床榻上……到处传说着这个消息,这个消息像蜜蜂一样,只要你走出家门,就能够听到它。

香涌寺成为了人们最为关注的一个地方。很多人不顾劳累之苦,跋山涉水,风尘仆仆地来到香涌寺,只为了一睹观音即将现身的那个地方;很多人给功德箱里大把大把地塞票子,只为了能够让即将现身的观音保佑自己一家平安;很多人在香涌寺周围的山上筑庐而居,每日都来香涌寺上香拜佛,只为了验证这个不知道来自什么地方的传说。

人们在无限的憧憬和期望中,终于盼来了农历九月十九,盼来了那个激动人心的一刻。这天,从早晨开始,他们就来到了香涌寺附近,他们站在香涌寺附近的山谷中,站在通往香涌寺的道路旁,他们背着干粮袋,拖儿带女,干粮袋里装着新鲜的早熟玉米和蒸好的饭团;他们提着瓦罐,瓦罐里盛着做好熬好的稀粥或者开水。站在山顶上向下望去,看到通往香涌寺的每条道路两边,都聚集着汹涌的人群,他们就像一条条爬向香涌寺的蟒蛇。

这天夜晚,月色如练。

人们抬头望着月亮,突然看到月亮里走出了观音,观音穿着长衫长裙,她的裙裾和每一条飘带都迎风而舞,观音从月亮里慢慢走了下来,她挥舞着手臂,像扇动着翅膀一样,又像拿着柳枝向世间普洒甘露。观音通体透亮,晶莹剔透,美轮美奂,所有看到这一刻的人,全都跪在地上,有人睁圆双眼被惊呆了,有人张开嘴巴喃喃私语,有人遥望观音叩头不已。

观音凌空行走,她步态优雅,缓步从容,她走到了一座山巅上,又从山巅上走到了山脚下,她在山脚下停留片刻,然后走到了一道悬崖边,那面悬崖笔直如削,即使在这个月色皎洁的夜晚,也能够看到它的陡峭。然而,观音双脚踏上悬崖,缓慢而从容地向上走去。那面高达上百丈的悬崖,观音轻而易举地走上去。站在那面悬崖之上,像一座金碧辉煌的雕塑一样,观音气定神闲,挥舞手臂,好像在翩翩起舞,又像在继续为人间普洒甘露。

然后,观音沿着山脊缓缓而下,走向了香涌寺。这一刻,人们全都跪倒,巨大的幸福击倒了他们,有人号啕痛哭,有人泪流满面,有人浑身颤抖,有人几乎晕厥。

观音走过了人们的身边,人们这才看清楚了,她一手持着胆瓶,一手拿着柳枝,她把柳枝伸进胆瓶里,蘸着甘露,洒在道路两边跪拜在地的人们头上、身上、脊背上、屁股上。每一个承受了甘露的人,都痛哭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