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一行虽是轻车简从,不事张扬。但此家驿站是方圆二百里内唯一一家可以提供物资供给的处所,皇后銮驾必经此处,按秋某所确知的皇后动身日期,顶多再有两天銮驾便会到达。元夫人,秋某只能帮到这里,接下来,要看你自己了。

已经够了。若非秋寒月悉心调查,她到哪里去找这位返乡探亲的皇后行迹?若非有他巫族好友相助,她又如何在一夜之间从大陇北方到达这边境小城?以秋寒月皇族中人的娇贵脾气,做到这一步,已然难得。

于是,在一个风和日丽的秋日午后,落脚驿站午憩过后的皇后娘娘,率众出门采卖上路物资时,于门口救下了一个晕在地上的娇弱妇人。

“好个秋观海,连这种拆人姻缘的事也做得出来,他是吃错了哪味补药不成?”皇后听完春眠陈诉,如海棠般盛放的容颜被火气所染,桌子拍得山响,直让人担心她那只细软柔荑可承受得住。“指婚,指婚,都说要他少做这种事了,万一人家郎无情妾无意,被他一道旨意生绑在一起,不就多给世间添上一对怨偶?他这回倒好了,不但指婚,还要把人家原先好好的夫妻拆散,真是真是欠打欠骂欠修理!”

春眠有点傻眼。这位,当真是当今一国之母?

皇后身后的丫鬟小心献言:“娘娘,或许,您该问过皇上以后再来定夺,这一面之词”

“什么一面之词?一个民间女子,若不是被逼到无奈,有谁会跑到皇后面前来告皇帝的状?本宫可以揣度皇上兴许不了解个中详情事由,但绝不怀疑春眠所言的真伪。”

好,春眠心生钦赞,如此神清智明,又如此真性真情,女中翘楚也。

“但是。”皇后黛眉扬出嗔恼,“他该明白他一道圣旨的非同小可,不问明白便随兴下笔拟旨,也是在是草率得可以,说不定被人利用了亦不自知。是不是被喊多了万岁万万岁的人早晚都要成昏君?”

“皇后,您慎言。”

皇后丫鬟吓得规功,春眠也给微微惊着:纵使皇后,说那些话也是犯了天下之大不韪,要获罪的,想来,大陇皇朝的帝后情感的确非同一般。

皇后美眸向她投来,绽颜一笑,“你被本宫吓着了罢?这些话若当真给那些言官听着了,皇上一定会操心操得无暇再多管别人家的姻缘事。”

春眠垂首,“民妇不敢。”

“什么敢不敢的,莫要拘于那套俗礼。你既然有想到找上本宫釜底抽薪的智慧,有远途跋涉到此的勇气,有直面本宫的胆色,你便不是一个俗物,本宫那个任性乖张的女儿真到了紧要关头,怕不能及得上你的一半,本宫很欣赏你。但是”皇后目内先透悦澜,转而又为肃色所替,“本宫有话问你。”

“请皇后娘娘示下。”

“若元慕阳没有兄弟为家族延续香火,你也不准元慕阳纳妾么?”

“这”

“你若不准,元慕阳便背负了断绝家族香火的罪名,不但会被指不孝,还会有人骂他不仁不义,你乐见如此么?”

春眠抬眸,秀靥坦无惧色,吐字清晰平缓,道:“不瞒皇后娘娘,若我家相公是独丁,民妇绝不会嫁他。”

“不嫁?你爱他至深,不嫁?”

“哪怕爱他至深,哪怕肝肠寸断,若相公是家中独丁,民妇绝不嫁,民妇的祖父也决不让民妇嫁。”

“那又是为了什么?”

“民妇初嫁相公为妇时,并不晓得自己不能有妊,但民妇的祖父晓得。民妇祖父甚爱民妇,他选中相公为我夫婿,是为了找一个替他照顾民妇疼爱民妇的接手人。一个独生子肩上负有不可推诿的传宗接代之责,祖父为了民妇的周全,不会选,而民妇纵是在不知情时嫁了,也会在知情后自请离缘。人生在世,固然不只是为了生儿育女,但断人香火的事,民妇不敢为之。既不想断众香火,又不能委屈自己与人分享丈夫,只好不嫁。”

皇后展露欢颜,“春眠,你这桩事,本宫管定了。马上快马加鞭,我们进京!”

皇后凤口言道“快马加鞭”,但一干女眷,谁能真正扬马疾策?哪怕是魂全魄圆心稳肺健的春眠,也做不了那等豪迈之事。一个“快”字,无非是将脚程趋紧,抓着工夫赶路罢了。

可赶来赶去,一日在无蔽无遮的野间逢上了一场秋雨。车中人和那些个年轻力壮的侍卫无虞,跟在车外骑马的随行嬷嬷却在当夜发起滚烧。虽有小婢不住口的抱怨“您有车不坐,非要跟在外面骑马散心,当自己是年轻人不是”。也无改嬷嬷病在床上的事实。那位嬷嬷是早年随皇后远嫁大陇的贴身丫鬟,主仆情感甚笃,嬷嬷病了,皇后亲自到榻前精心照拂,衣不解带,昼夜不离。行程,自然就延宕下来。

这般情形,春眠又怎能开口催人上路?唯祈盼着嬷嬷早一时病去灾消而已。

但,人一老,体便弱,那嬷嬷休歇两日,精神见好,上车启程一日后,又见疲弱。一时好,一时坏,皇后忧心忡忡,吩咐下去:暂停行程,为嬷嬷好生调养,直至痊愈。

皇后亦晓得春眠心焦,先遣一名侍卫拿着自己玉牌与信,以五百里快骑之势返回京都,请求皇上出旨推延元柯婚礼,待她回宫细禀原委。

“若这快骑也误了事,纵算完成婚仪,但凡你家相公和以欢未行夫妻之实,本宫仍会设法助你。皇后自觉失信于春眠,诺道。“只是,若圆了房,便是大势难回。届时你如果仍要你家相公,本宫愿意认你当义女。有本宫在,侯府的人不敢为难你。”

春眠苦笑。真有那样情形,纵使做了玉皇大帝的女儿又有何稀罕?至此,她好想自己有巫族高手与百鹞移形换位的本事。但她没有,又招不来高人相助,也只能将满腔期冀付予那匹快骑,希望一切都尚及挽回。

当嬷嬷终于病愈,一行人紧赶慢赶回到京城时,按日子,是指婚中所定婚期的隔日。而京城上下,尽是江南醒春山庄庄主公然违抗圣命被羁天牢的惊人传讯。

“江南商贾元慕阳枉渎圣恩,为抗圣上指婚,纵火焚烧自家庄园,意图造成假死之象,幸得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现羁押天牢等候审决”

街头一帖布诰,使春眠芳心如焚。小日儿的事败露了。他迁出醒春院,分出二叔,支离小叔,她已猜出他意欲何为。但怎会露了?能察觉他真正目的的,只有至亲近之人哪。

她向皇后请辞,赶至货通天下在京城的分号。分号里,除了在飞狐城便约好到此会合的元通、襄菊、还见着了小叔和小姑。

“大嫂。”元芳菲将她拉到后院无人处,姑嫂独话。“大哥的事败露,是因为爹和娘。你也知道,爹和娘一直盼着大哥再娶,这次指婚,他们虽然惶恐,但也暗中欢喜。婚礼前夕,二哥以重孕的二嫂不堪噪扰为名搬离山庄,又以暖居之名请爹娘同往,爹和娘心中敬畏着侯府千金,爽快地随跟了过去,还说这处还是留给新人居住,他们只要在婚礼当日接受新人礼拜即好。哪成料到,到了二哥那边,二哥和二嫂说话时,泄露出大哥的些许目的,正巧二老经过听到。二老当即就去向大哥求诘。这个时候,大哥已经把山庄着了,二老站在大火之前,痛骂大哥不忠不孝。也不知被谁窃听到耳朵里,报到官府。官府以二老作押引大哥投案,大哥还能如何?”

“公公和婆婆如今在哪里?”

“被昌阳侯接到府里。”

“昌阳侯?”

“对,是他作保,官府方只将大哥入狱。”

她的相公,她的小日儿,身陷狱中。春眠深吸一口气,“芳菲,你在此安抚着大家,我去救小日儿。”

“大嫂。”元芳菲迟疑喊住。“如果如果大哥真如昌阳侯所说,大哥只有娶了柯以欢,才能让忠正侯以安国功臣之名为大哥力保求得一线生机,您会不会准许大哥娶她?芳菲说得是,您准大哥娶了,还会留在大哥身边,不然,大哥宁死也不会娶。”

春眠心臆倏然扯痛,“我不知,我不晓得。”

“大嫂”

“有话待我回来再说,我须尽快去求人相助。”她转头,匆匆举步。芳菲的问题,她的确不知答案。当真到了那个时候,当真到了那个时候,当真她宁愿死,宁愿从未回到阳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