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3年8月3日,昏暗潮湿的牢房内,一个六十来岁的男人直挺挺地躺在冰凉的铁板床上,他的身体瘦骨嶙峋的,纸一样惨白得脸庞更显消瘦不堪,脸上的皱纹似乎更深了。

这时,一道朝阳从左上角狭小的窗口照进了牢房右侧那几块地砖,这让床上原本眼神混沌迷离地人恢复了一丝清明。他颤巍巍的抬起左手,本能得想去触碰,却在两秒后垂了下去。

那道光终究是离他有点距离。

初见叶四爷,是190年6月日那晚,在洪湖县府的大厅。

那年,我十五岁,第一次跟着姐姐们出去表演。

妈妈说,这是堀部司令邀请叶四爷的宴席,不得出半点差错,否则后果自负。言罢又装似无意的看了一眼挂在墙上,插马银针的鞭子。见此,我不禁打了个寒战,身体又好像感受到了被无数银针扎入皮肉的剧痛。

只要院中的姑娘犯了事、或是不中用的,都会遭到可怕的惩罚。要么是被烧红的签子扎;要么是被带着银针的鞭子抽打;又或是在大冬天把她们扒光衣服扔到雪地里,不时向她们身上泼一盆冷水;还有一个梨花带雨的惩罚。任凭其自生自灭。

我与冬梅姐姐她们哆哆嗦嗦的应下,出门,上了黄包车。

车夫身穿破旧布衣,脚蹬磨破鞋子,肌肉线条分明,黝黑的脸上刻着皱纹,头发凌乱且被汗水湿透。他看着我们眼中先是浮出惊艳,然后立马划过一抹不屑和鄙夷,吆喝起来:“小姐们坐好了,要出发了。”

冬梅姐姐悄悄跟我咬耳朵说:“小烟儿,你知道吗?叶四爷可是我们洪湖的大人物,他不仅是慕缘堂茶馆的老板,也是东边虎盘寨的寨主,给手下人定的规矩都是路见不平,要拔刀相助;帮难解困,劫富济贫。以前还干过革命哩!就是可惜失败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位老爷几天前还婉拒了鬼子任职他为自警团长兼保安大队长和清剿大队长邀约,现在怎么又接受了呀?”

我摇了摇头表示不清楚,只是轻声说:“不知道,不过咱们还是少打听这些事吧,以免惹上麻烦。”

冬梅撇撇嘴,没再吱声。她生得漂亮,婀娜多姿,穿着旗袍尤其好看,是我们院的头牌,接的客也都是官家老爷,有头有脸的人物,所得的消息自然比我们多些。有时还会在私下议论某某人是抗日为民的好汉,某某人是助纣为虐的狗汉奸,甚至直接和我们这些姐妹聊天时称呼日本军为“小鬼子”。

但我总觉得她这样早晚有会出事。

县府的建筑风格独特,极尽奢华之能事,一进大厅就听到了隐约的谈话声。

一个公鸭嗓的男人说:“叶队长是聪明人,不枉我们司令这么看重你。”

另一个声音低沉的男人回道:“哪里哪里,俗话说得好,识时务者为俊杰。雷副官都邀请了我几次,只是苦于叶某家中有事,实在无法脱身。更何况为皇军做事本就是我的荣幸。来来来,叶某先自罚一杯。”

圆桌旁坐着三个男人。左边是个日本军官,虽身材短小却发出一种与之不相符的威武气息,神情也是高傲的。主位上的男子五官冷硬,下颌流畅,四十五岁左右的模样,身形修长而精瘦,是刚才说话的叶四爷。最后一位则是个胖子,圆脸,长相讨喜,为雷副官,是我们熙春院的常客。

整个厅中坐无虚席,各界头面人物和他们那些衣着华丽的太太、小姐盛装出席。

我不敢多看,双手轻轻地搭上琴弦,熟练的从我指尖淌出一段旋律,每一个音节都悠扬顿挫,使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梦幻和美的韵律。

宴会的气氛渐渐高涨,佳丽们穿着华美的衣裳,端着精美的酒杯,穿梭于宾客之间,奉上美酒与佳肴,笑语欢歌,把酒言欢。

那名日本军官话少,都是通过雷副官翻译的,大部分是叶四爷和雷副官你来我往的相谈甚欢。但他总窥视着我,目光如毒蛇,阴冷湿滑,落在身上令人毛骨悚然。这种目光我太熟悉了,母亲死的那一晚就曾见过。

我敛了眸,压下不断翻滚的情绪。可那日本军官却突然指着我,向雷副官开了口。雷副官听后则对妈妈说:“老鸨,司令说要你们那个弹琴的丫头陪他一晚。”

妈妈听后笑嘻嘻的回答:“好呀军爷。这丫头十四岁,水灵得嘞。”

我的呼吸变得急促而不规律,身子抑制不住的轻轻发颤,音符也无意间弹错几个。此时叶四爷说话了。他与日本军官商量道:“这个小姑娘是挺漂亮的,我看着也喜欢。堀部司令能否先让她陪我一晚呢?”

雷副官见情况不对,连忙劝道:“啊这……叶队长咱何必为了一个娘们拉拉扯扯的呀?”

堀部司令倒是意外的好说话,很轻易同意了叶四爷的要求,只是眼底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转而挑了我旁边的秋荷。

秋荷的皮肤白皙,细腻如脂,双唇娇嫩欲滴,眉梢微微上扬,透露出一股俏皮的味道。她的美丽如同阳光,让人无法忽视。

“司令好眼光,这丫头才十三岁,都还没开过苞嘞!是我特意为皇军们挑的雏儿。”妈妈笑嘻嘻道。

闻言,秋荷的唇边微微发白,额头渗出细汗,杏眼中流露无助和恐惧,细听还有轻微的颤音。她嘴唇微微张了张,似想说些什么,但终是没有脱口。

而叶四爷却眉间轻蹙,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

我们就像件商品,被人随意挑选着,短短几句话,就决定了我们今晚属于谁。

在一次酒会上,崛部司令模仿中国人的礼节,向叶四爷举起酒杯庆祝,托雷副官道:“恭喜叶四爷上任保安大队长和清剿大队长啊。四爷对汉阳县的治安我们也是有目共睹的,你在这担任队长我大大地放心。来,我们一起为东亚共荣干杯!”

叶四爷微笑道:“多谢司令对我的认可。为了中日友好干杯!”

酒杯摇曳,清脆悦耳的声音飘荡在空气中。

就在这时,宪兵队陈队长突然闯入,兴奋的向崛部司令说:“报告司令,我抓到一名新四军!您看,这是从他身上缴到的枪。”说着双手奉上一把汉阳造步枪。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让我们都愣了神,可我却发现崛部司令看起来并不意外,只是意味深长的笑了一下,把枪推到叶四爷面前,道:“叶队长刚一上任就抓到了新四军,说明是好兆头。我来得匆忙,还没准备好贺礼。干脆就把这枪作为我送给叶团长的贺礼了”

随后不等他开口,又命令陈队长押送新四军上来。叶四爷一见那人便瞳孔微缩,表情有一瞬僵硬。

那人身上有两处枪伤,脸上也被打出了血,但神情却是坚毅不屈的。他看向叶四爷显得很是哀痛,失望道:“你居然……助纣为虐!你忘记我们当初革命时的理想了吗?”

陈队长一脚踢在那人膝盖关节处,迫使他跪下来,喝道:“让你说话了吗?瞎嚷嚷什么呢!”

崛部司令则端起酒杯注视着叶四爷,满脸笑眯眯说了几句。然后雷副官就道:“司令说这人是新四军游击队长余澈,和你应该挺熟的吧?叶队长,今天可是要看你的表现了。”

叶四爷沉默片刻,忽然也大笑起来:“哈哈,好好好!为了不扫大家的兴,先押下去,我亲自提审,定当会处理妥当。”

窗外,月影遍地,桦树婆娑,夜风轻拂而过,修竹随风摇曳。

宴席之后,叶四爷就领着我进了一间客房。

他问我:“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我默了默,如实回答:“挽烟。父亲当年卖我时就只问妈妈‘这丫头值多少钱?够换几根烟?’妈妈一听觉得挺不错的,就唤我为挽烟。”说完我就伸出手,平静的开始解自己衣裙上的扣子。就像每晚做的一样。

可叶四爷却连忙制止了我的动作,温声道:“我不用,你自己睡吧。你年纪和我女儿一样大,不过她有时候还要她娘陪着一起睡呢。”他坐在一旁的扶手椅中,眉眼虽然温和,却隐隐带着一丝焦虑,不多时便起身离开了

我将身子整个埋进柔软的被褥,心下一片茫然,回忆起今晚发生的事,不知道秋荷怎么样了?以及……这位叶四爷,好像和不太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