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的地方条件怎样?”顾小影不放心。

“就是套普通的三室一厅房子,墙刷白了,地抹平了,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张床,没了。”管桐环视一下四周,在手机里汇报。

“真惨,好像牢房。”顾小影咂咂嘴,突然很认真地说:“老公不觉得委屈吗?每天上班、加班,周末都很少休息……如果换了是我,早就一肚子怨气了。”

“哦,像我们农村孩子,能考上大学,找到个不错的工作,进进出出在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大机关里上班,多不容易,”管桐感慨,“算是运气好,也算是遇见伯乐了,现在珍惜都来不及,哪还会有怨气?”

“老公真不是一般人,”顾小影咂舌,“这境界高尚得好像只有小说里才能见到。”

“我说的是实话,”管桐笑一笑,“其实谁不知?道家里好?哪怕自家房子再小,也是家,可是房子大了,人跑远了,那还算是家吗?”

顾小影的眼眶倏地湿一下,张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管桐说的是实话,在这个稍微有点陌生的城市里,他虽然供着一份不错的职,还有套看起来面积不小的房子住,但因为家、家人不在这里,所以他从来都只是“过客”的感觉,这个城市里的熟人除了有限的几个落户到此的大学同学外,基本上都是多年来的工作关系所积累出的熟人——当然也有一个例外,便是蒋曼晽。

偏偏蒋曼晽还算是管桐的邻居——公务员小区里,隔着两栋楼便是蒋曼晽的临时居所,信访局和市纪委,本是同根生,自然离得不远,有时候,不需要刻意,只是散着步就能遇见。

见面了,两人会聊聊天,时间不长,也谈不到多么深刻的话题——毕竟彼此都是成年人,有家有口,更重要是还担了一份官职,自然有万千顾虑,但独在异乡,都寂寞,遇见了说说话也是好的,最常说起的是孩子——蒋曼晽的儿子,小名叫翔翔,四岁了,很调皮。

每到提起儿子的时候,蒋曼晽就会像普天下所有女人一样,骄傲,唠叨,透着一种不需要掩饰的幸福感。

比如儿子长得帅,人缘好,蒋曼晽会笑着给他讲:“我儿子最近交了一个小女朋友,小姑娘很可爱的,就喜欢跟我儿子玩。我儿子生病,三天没去幼儿园,女孩子就往我婆婆家打电话,问‘张凯翔怎么还不来呀,我都想他了’。”

管桐也笑了,没说话,蒋曼晽也不指望他说什么,只是自顾自地讲:“可是小女朋友太不专一了,我儿子后来又生病,半个?月没去幼儿园,小女朋友就和别的小男孩一起玩了。我儿子好失落啊,回家以后心情也不好……”

她自言自语:“我周末得回去一趟,请我儿子的小女朋友吃顿饭,再撮合撮合……”

她说着句话的时候,管桐看着蒋曼晽的侧脸,突然有种错觉——觉得这么诡异的念头似乎只有顾小影才能想得出来。他一瞬间有点心惊肉跳:究竟是因为顾小影像蒋曼晽,才让他爱上顾小影,还是蒋曼晽像顾小影,所以才使他不至于拒蒋曼晽于千里之外?

不过好在他很快就打消了这个疑虑——当他散完步再回到自己那白茫茫、空荡荡的房子里时,他已经迅速找回了自己的位置,因为这个房子里充斥着一种陌生感,让他无法遏制地想起自己的家,虽然是小房子,但有父母的乡音、妻子的笑容、饭菜的香气,那才是家的味道。

夜深人静,他就这么静静地坐在桌前,难得地不看,不看资料,只是发呆。

他想起了多年前,当他第一次踏上省城的土地时,他为这个城市的庞大感到惊奇。他那时候不知道什么是“肯德基”,什么是“过山车”。他甚至念到研究生阶段都不知道谈爱除了去自习室、小树林,还可以去电影院——那年那月每张十元钱的电影票,对他来说昂贵得好像是天数字。后来好不容易毕业了,月薪还不到一千五百元,住在机关统一安排的单身宿舍里,也曾遵照热心大姐们的指示去相亲N次,有时遇见合适的女孩子就继续接触一下,但场所不是公园就是马路——他不是不想烂漫,但他没钱浪漫。开始时那是种极度矛盾的感觉,让他自卑或者懊恼,也会在被姑娘们或姑娘的爸妈们否决时感到悲愤、失落、沮丧、不甘……但他知道这就是最现实的生活。

所以,他根本没想到自己会过上今天这样的生活——吃穿住都不愁,有了媳妇,马上会有孩子,父母就在身边,一家子虽然不乏摩擦但仍然热热闹闹地一起生活……相比曾经的一切,今天的生活就好像是在做梦..。

管桐觉得,他的确已经生活得很好。

就拿接父母到城市里一起生活来说吧,听上去好像不难,但对很多城市里的新移民,尤其是大城市里的新移民而言都是一种奢望——在今天这种高房价,高生活成本的背景下,有一套能容纳一家三代人的房子已经很难,更别提还有那么多的儿媳妇不愿意和公婆一起生活,所以势必要准备两套房子,两套房子啊……就算是二手房,它们所代表的可能是几十万、可能是上百万,这种重压足以令小两口窒息。所以,要真想让农村的父母到城里来,与跳出农门的儿子一起“共享改革发展的成果”,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至少需要一个踏实的职业,一份优渥的薪水,一个通情达理的老婆、一对宽容忠厚的爸妈……而且,还要处于一个不要太大的城市里,置身于一个不算太离谱.的消费环境中。

现在,他曾经的夙愿都达成了,他很欣慰。有些话他不说,是因为性格使然,而不是因为感受不到——比如知足,或是感激。

因为知足,所以他再内心深处是感激顾小影的:这年头,愿意和公婆一起生活得儿媳妇已经越来越少了。虽然她从来没停止过抱怨,但向来讲究精致的她也渐渐学会了见怪不怪,她在努力为一个家庭的简单生活而克制自己,他看在眼里,就会记在心上。因为他知道,爱一个人,为他付出关怀、呵护、惦念,这些都不难,但为他委屈自己,这才是最难的。肯这样做的人,有的是因为认命了,所以从此消极生活,直到把日子过成一截干巴巴的木乃伊,有的则是因为不甘心,因为希望有转机,所以每天都在努力磨去自己身上的棱角,以换得以后漫长岁月中的温存时光……顾小影是后者,他管桐又何尝不是?

故而,他才愿意站在她的角度上去解释问题,让她心里舒服一点,让他自己好过一点——毕竟,将心比心,他也承认别人的爸妈永远不会等同于自己的爸妈,所以不管小两口陪着哪一边的老人一起过日子,都不可能一点摩擦也没有。那么在这种时候,只有两人都肯设身处地、积极沟通、相互体谅,才能真的冰消雪融。

哪怕,是以自己必须承担某些委屈或改变为代价的。

就像顾小影以前说过的那样:婚姻是一块磨脚石,只要肯搓,死皮、茧子、污垢,统统都能搓掉。开始的时候会有一点疼,但不经历这些就不会有一双秀气,细嫩的脚,就不会有资格在夏天炎热的风里穿一双精致的细带子凉鞋走来走去。

这是她的态度,也是他的希冀——管桐按亮手机,看着顾小影征他临行前存进去作为待机画面的她自己的照片,微笑着这样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