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是烟雨蒙蒙,落地也溅不起多少水花,打在琉璃瓦上,声音仍嘈嘈切切地直往人耳朵里灌。

司礼监位居北中门外,仍按宫室之制造的,廊房青黛点金,上饰琉璃彩瓦,三门五架却中规中矩,俱按朝官衙门之制,让人挑不出半分毛病。只是这般建造,一到下雨,无论雨势如何,滴滴答答的声音都吵得人心烦。

阴沉着脸看了一会儿雨势,若是平日,常光远早就厌烦地躲到内室中去了,只是今日,常光远却无暇顾及自己一向厌恶的烟雨,只望了一眼,便脚步匆匆地绕过前厅与中堂的各七间公房,直奔后堂而去,甚至连身上的水汽都不管了。

“干爹,慢些,小心积水。”后头的秉笔太监典幸举着青竹纸伞提着袍子一路小跑跟上常光远,只是常光远虽已过了知天命之年,脚步却快得紧,典幸不过而立,年轻力壮,竟然也没能跟上常光远的脚步,只好一边跳着步子躲着地上的积水,一边朝常光远喊道。

宫内大太监惯爱收年轻有为,眼力劲儿不错的小太监为义子,常光远却是其中例外,在宫里四十余年,也不过千挑万选收了两个义子,毕竟常光远这位置,若是人没挑好,到头了还被自己养出来的狗反咬一口,那可才真正的晚节不保。

典幸跟了常光远十数年,因谨小慎微和从不出格才入了常光远的眼,被常光远收为义子,放在身边调教着。索性典幸也没让常光远失望,便是成了秉笔太监,典幸仍然唯常光远之命是从,除了处理的事务从宫内琐事变成了朝廷大事,典幸仍然同从前那个小太监一样,亦步亦趋地跟在常光远身后,没什么改变。

常光远早年跟着皇帝四处征战,不说精通兵事、武艺高强,至少到了这般年龄,仍是身手矫健,平日虽不显,一走起来仍是行步如飞,他将典幸的话置若罔闻,

仍是大开大阖,仅仅几步便急急地赶到后堂站定。

典幸素知常光远的性子,叫出声时倒也没期望常光远能就此停了下来,只好举着青竹纸伞一路绕着水洼小心翼翼地紧跟在常光远身后。他同常光远不同,自进宫来就在这一亩三分地没出去过,又是原先犯官的家生子代主子家眷充的内宦,自然没什么身手,平素走起路来也是慢慢吞吞,自升了秉笔太监,要走的路便更少了,一路匆匆跟下来,好容易到了后堂,典幸也忍不住在原地喘气起来,却只敢匆匆呼了几口气,脸涨得通红。

“瞧你那德行。”常光远坐下喝了一口茶,看典幸那副气喘吁吁不争气的样子,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这么点路便累成这副样子,我瞧你再过几年怕不是连路都走不动了,还怎么伺候万岁爷。”

“是、是儿子疏忽了。”典幸讷讷地应了,急急喘了几口气,将气喘匀了,脸上才眼见得平静了些,这才坐在下首的案几旁,虽却只小心翼翼地坐了半个屁股,丝毫不敢逾越了规矩。

常光远心情正糟得紧,懒得看他那副模样,只摆摆手:“罢了,之前你报的事,且细细说,小午朝上是如何情形,有哪些人,又是如何的说辞,你都一一说了便是。”

“是。”说到正事,典幸倒不是那副谨小慎微的样子,眉目都略皱起来,神情相当认真,向常光远又将小午朝的事仔仔细细地一一道来,也不嫌事情繁琐,连半丝细节也未曾漏下,却条理分明,说得明明白白。单看这份本事,便可知典幸被常光远看中,绝非只是因他做事一板一眼又知恩图报,他这份能将事情毫厘弄得分明的本领,也是相当难得的特质。有这般本领,哪怕典幸未曾被常光远看中,想要出头也不过是迟早的事罢了。不过也是,在宫里,又哪有什么偶然呢?不过是有

本事的人迟早能出头罢了,从这方面来说,这深宫大院之内的阉宦,比外头许多地方的人都来得黑白分明也不一定。

常光远凝眸听着典幸的描述,脸色倒一时也看不出是喜是悲,只是手上已经放凉了的茶盏,将常光远的情绪暴露无遗。

良久,听典幸说完,常光远长舒了一口气,放下茶盏,眉目微拧,闪过一丝戾气,却又很快抹平了那缕怒意,只是轻叹道:“这些老爷们争来斗去,却不知拉着我司礼监起什么劲儿,这事儿啊,真是谁摊着谁麻烦,没油水可捞,还得落一身骚,不容易啊。”

“正是这道理。”典幸心里透亮,早在听到这消息时,心头便清清楚楚列了个优劣,司礼监在此事中的尴尬位置自然也心知肚明,因此对常光远的怒气丝毫不觉差异,只是担忧地将自己的忧虑说了出来,“余事倒罢,不谈朝堂,只一条,此中事涉通州,咱们司礼监便自然是不能掺和的,非但不能掺和,还得撇得越干净越好,只是如今旨意下来,联查之势自然是不可挡了,咱们却也不能不掺和,只是如何去掺和,这里头的度,可大有章可做。”

常光远让人将冷茶换了,刚喝了一口,闻言便笑着看向典幸,倒也不提自己的看法:“哦?瞧着你心中怕是有了几分成算?”

“不敢说成算。”典幸小心翼翼地向前倾了倾身子,眉目举止间对常光远俱是发自内心的恭敬,“先说这联查,咱们司礼监自然不得不派人去,否则便是抗旨不尊,只是咱们不掺和的态度也得摆出来,因此这人选便至关重要,一要是让人一瞧便挑不出毛病的,得让人服气,说不出话,有些背景的当然最好,二是不能是现下供职司礼监的人,得让人知道,咱们只是来走个过场,调查的结果如何、斗争如何都与我司礼监毫无干系,自然便能独善其

身,三么……自然是要挑与咱们司礼监相关的人,咱们虽放手让人调查,但毕竟通州守备太监也有些干系,咱们也不能就此连个姿态也不做。不过……”

典幸苦笑一声:“难点也正在此处,同时符合这三个条件的人,儿子便是想破了脑袋,也只想到半个罢了。”

“半个?”常光远饶有兴趣,只鼓励典幸将心中所思都说出来,也不催他,只是温和地看着典幸。

典幸也不卖关子,干干脆脆地将包袱抖了个干净:“儿子想的,是水生。水生现在跟着孝王,虽说仍在司礼监没调走,但确实不是现下供职司礼监的人了,况且水生也算是儿子一路看着起来的,自然还算可信,只是水生的份位不高,也没什么名声……这点上却有些勉强,因此只能算半个。不过……罢了,儿子也是想到前几日三殿下送来的赔礼,才想起了水生。”

常光远不置可否,只是笑道:“你既想起了那赔礼,为何没有想到另一人呢?以那人的身份,便是去联查,当也让人挑不出什么毛病吧。”

“干爹是说……衍之?”典幸有些犹豫,“衍之确实是适合的人选,只是衍之同司礼监的关系,恕儿子驽钝,不知有什么地方入了干爹的眼?”

“你且附耳过来。”

虽说是在司礼监后堂,四周的小太监也是可信之人,常光远仍然袖着手,悄声在典幸耳边说了。

典幸瞳孔一缩,额上冒出了些冷汗,结结巴巴道:“这、这……原、原是如、如此……竟是如此……”

常光远有些狡黠地笑了,饮了一口茶,将茶盏往桌上轻轻一放,青花瓷的底与紫檀木的桌案发出沉闷的碰撞声,将典幸惊得浑身一紧,混混沌沌的脑子像是被劈开了一条缝似的,慢慢找到了明路,如释重负般吐了一口气:“若是这般的话,这至阳殿的总管,竟也能为我们所用,

倒是……原来如此,干爹前几日收三殿下的赔礼收得毫不手软,儿子还以为只是将错就错,没想到干爹竟还有这般谋算。”

典幸看向常光远的眼神,较之前更多了一层濡慕,他本就对常光远打从心底里敬爱着,如今更是肃然起敬,当真旁的一丝繁杂心思也没有。

事情虽有些麻烦,三言两语,常光远却已然和典幸敲定了方针,以他们两人的手段和默契,只要这最艰难的事一旦定下,之后便迎刃而解,全在司礼监的掌握之中了。因此典幸便也放下心来,悠悠地饮着茶。

过了半盏茶功夫,天渐渐放晴起来,典幸眯着眼看了看外头的天色,估摸了一下时辰,正道开口向常光远说用膳的事,一个小黄门急急地跑了过来,附耳在常光远耳边说了几句。

典幸见状,便垂眸低首,半点好奇的心思也没有,只默默又喝着茶。

“哦?”他听见干爹愉悦的声音,“他果真来领了罚?你们怎生应对的?”

“自然是照老祖宗的吩咐,将他糊弄过去了,他虽满头雾水,却也将事情应了,现下正在前厅候着呢。”

见常光远并不遮掩,那小黄门也沉声道。

常光远很是高兴,拍了拍那小黄门的肩膀:“做得不错,下去领赏吧。”

小黄门兴高采烈地退了下去,典幸这才看向常光远,常光远兴致颇高,笑着同典幸对视:“说曹操,曹操到。咱们正说着,这最合适的人选,不就自己送上门来了么?虽我这布置是为了别的事,眼下瞧起来,竟正正好。”

典幸心领神会,将茶盏轻轻往案几上一放,随时备着站起来:“干爹神机妙算,未雨绸缪,自然心想事成,不是今日,总也是明日。”

常光远微微一笑,颇有几分运筹帷幄的模样。

“你且去看看吧,咱们这位新鲜出炉的联查钦差。”

话中笃定,像是已经吃准了衍之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