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伙贼人,为一股嚣张已久的流窜悍匪,居无定所,此出彼没,行劫过往商旅。每杀人越货之后,便各分钱财,以常人状快活上若干时日,等手头拮据,又聚拢一处重操旧业。如此一反常规的强盗习性,成了官府案册上的棘手难题,数年追缉无果。不想,在这一日,全军覆没,一丁不剩。

曾拜职左卫将军的阳恺,府中侍卫长年按军中方式训练,不管是单丁作战,还是群起攻之,杀伤力都非寻常侍卫可比。不过,这股乌合之众也足以使他们领教了何为悍匪之“悍”——犹死不作顺降,垂死犹作挣扎,亡命之徒皆如是。尤令人扼腕得是,亡命之徒的一个垂死挣扎,伤着了侯爷。

贼人所用暗钉,粗细与男子中指相若,生铁制成,其端尖锐,上涂迷药,且药内含毒,毒性不强烈,只为加剧迷药性能。不管中者是否被击致命之处,中后也会失去反抗之力,凭人宰割。

阳恺身中两钉,一钉在右臂,一钉没进左胸,距心脏仅差毫厘,着实是凶险中的凶险。而中钉之后,他能第一时间举指自封胸口周边穴位,阻止了毒性蔓及心脉,又是万幸中的万幸。

权贵之家常备各类解毒药丸,但凡所遇不是罕见奇毒,中毒反不可怕。可怕得是,胸口之钉毕竟在险要部位,没有医道精深的医者在旁,谁也不敢轻易取下。而生铁与皮肉相斥,若非有侯府的上好白药相喂,铁钉周边怕早就溃烂不堪。纵算如此,当夜阳恺便体温遽升,神智时清时沉。

诸人焦虑万分,急欲到达下一个大城重镇寻求良医,却又怕车马颠簸加剧重了主子痛楚,接下来的路,行得颤颤惊惊。末了,还是春眠果断建议:“杨护卫,侯爷的伤耽误不得,我们这边继续行路,你速找一个精明强干的人骑快马到达前方重镇,找一个擅治外伤的大夫,言明胸口伤及方位,再让其看过从侯爷腿上取下的暗钉,将有把握者治愈者迎路带来,两厢汇合,总比此下来得快。”

杨成眼眸一亮,“夫人高见!”

“恋儿,恋儿”平躺车褥之上双目紧闭的男人感觉身畔空虚,唇启呓语,张手搜寻身边佳人。

春眠缩身回到车厢,将一手递给他抓握。

“恋儿,是你么?恋儿”阳恺掀开沉重眼睑,两眶迷乱,不知是在梦中,还是醒中。“恋儿,你回来了,是么?你没忘了我们生生世世的约定,对不对,恋儿?恋儿”

“你伤成这个模样,且请消停点罢。”春眠以空闲一手先持起干巾抹去他额上冷汗,又拿湿巾润他开裂唇皮。

“恋儿,那个时候,你为了生一个孩子,殚精竭虑,心力交瘁,饱受苦痛折磨,我心里,又疼又急,只想不再让你为那事烦心”痛喘一声,他表情迷朦,似忆似述,“母亲屡屡催我逼我,我不想让她逼你,应下了我知道会伤你,但看你为子嗣夜夜咽泣,茶饭不思,我以为两害权取其轻恋儿,恋儿,你莫走!你不能丢下我,恋儿”

“你不要乱动!”眼见伤处又有血线渗出,春眠急欲按着他挥动的两臂。但以她的弱力如何按得住他?“行了,行了,你不要动,我在这里,我没有走”

“恋儿没有走?”处于迷乱中的男人竭力将眼神重聚焦点,想看清眼前这张秀靥,但恍恍惚惚,总似雾里观花。“恋儿会永远留下么?恋儿永远不走了么?”

春眠只得点头,“是,留下,你若想让我留下,就乖乖别动,好好养伤。”

“好,我不动,恋儿不走,我便不动,恋儿”他抓住佳人柔荑置在胸口,精神迅速得以安稳,加之精力被方才如此消耗,很快便沉进梦境。

她取下放在车上小匣内的伤药小瓶,将药粉倒在那根铁钉四边,止住涔流不止的血丝。这伤药,可止血,也可止痛,却不具愈合之效,药不是没有,而是不敢用。试想,若把愈合的药粉洒在尚有铁钉的伤处,取用铁钉时,岂不是让伤者更吃苦头?

不能想象,如果这伤落在自己身上,会成怎样模样?恐怕判官大人如何不想让她留在地府看着生气,阎王也不准她活在阳间了。这个男人在挡在她身前的那刻,就如她还是阿六时替小日儿挡剑,没有丝毫犹豫。只是,她想不透啊:为什么比性命还重要的东西,却抵不住世俗规范的消耗?

俗语常说“娶妻生子”。娶妻,就为生子。生儿育女,传宗接代,无可厚非。毕竟人类繁衍生息,绵绵不绝,便是如此来的。尤其他是独子,上有高堂殷盼甚至逼压,不可能让后继无人。只是,只是

如果仅仅为了繁衍后代而行那世间最亲融最密和的鱼水之欢,又与那些不必有思想交融不必有情爱互萌便可在街头巷尾交配的野狗何异?

“恋儿,恋儿”

她垂下眸,再用湿巾润泽他翕语不断的干裂唇瓣。她实在不该想得太多,还是先陪他度过这一段艰难时光罢。

杨成分别派了两人去前方城内各寻大夫。过了一夜一日又一夜后,在隔天的中午时分与迎来的其中一个相遇。当即便寻个僻静之处落脚,以备疗伤。

谁想那大夫初时还夸满海口,待揭开覆在伤者身上薄被,一见伤口,当下便推拒不迭,“这这这这伤口在这要紧的地方,小的实在不知有什么办法能取它出来又不伤及病体,对不住,对不住,请您另寻高明!”

半个时辰后,另名侍卫也带着一大夫到达,诊视之后,亦作如是说法,气得杨成差点拔剑砍人。但把人砍了也不能解当前急况,只得押着他们为主子稍解痛苦。

解痛难解病,阳恺高烧常踞不退,面色已逞青白,瞳仁亦常逞涣散之状。诸人,包括春眠,都到了一筹莫展的当口。

却在这时,元慕阳赶至。春眠听见外头喧哗,在临时搭起的帐内望见他玉般身形时,泪如泉涌。

“住手!”杨成携众侍卫持刃相对,元慕阳等人蓄势待发,她挥开两个来阻挡自己的丫头,跑出行帐喊止。

“你们两个怎恁般无用?还不扶夫人进去!”杨成怒喝。

两丫头好委屈,“夫人说他们能救侯爷”

“对,他们能救你们家主子。”春眠未看相公,星眸径自投向随行来的季东杰。“昌阳侯身受重伤,东杰你”

“与我何干?我来这里,是不想看着某人英年早逝,明明肩上中箭,也不知安稳养伤,还硬要骑马追人。我是不想让人说我头上冠着个神医名号,却救不活受了区区箭伤的东家!”季东杰哧道。

她明白,他说得人是小日儿。她覆眉,咬唇,忽然屈膝跪地,“东杰,求求你,救救昌阳侯!”

“你做什么?”季东杰惊呼跳开。

元慕阳面色蓦白。

她叩首,“求求东杰,救救昌阳侯,若是不救,昌阳侯爷怕是有险了,求你救他。”

“你为那个男人跪我?”季东杰眼珠暴凸,端的是不敢置信。

“救人如救火,东杰”

“好了好了,我救人就是了,你真是你要我如何说你才好?”季东杰顿脚,不敢去看好友的脸色,匆匆进帐。

杨成等人虽有疑虑,但也明白主子此下的情形不容再拖,只得多派几个人跟着进去,从旁监视。

原处,元慕阳目如暗夜,盯在自己娇妻灵秀面靥上,涩声问:“你想起他了?”

春眠螓首缓缓颔点。

“他受了伤,你很担心,很忧虑?”

她还是颔首。

“我若要你此刻随我离开,你定然是不应的罢?”

她颔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