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春末,春日的和煦温暖渐远,到了正午时候,阳光晒到人脸上,已经使人感觉炙热难耐了。

醒春园内,建在水上的八角凉亭里,阿六双手端着羽毛编成的大扇,为贵妃椅上的人送着凉风,一双眼却怎么也不习惯放在被侍奉者的脸上——

试问,这世上有谁会习惯盯着不在镜中的自己看呢?

但是,偏偏有时不看不行:洗面,翻身,洗浴,更衣……这都不是闭着眼睛能干的事。然后,睁着眼的她,注视着闭着眼的“她”,虽然面相不同,但的的确确是一个人啊……嗯,也许不是一个“人”,她已经是“鬼”了,附在这副借来的皮囊里,如果没有阎王令的加持,根本抵不住白日之光……

“阿六,你发什么呆呢?”

阿六抬起眼,讨好一笑,“虹儿姐姐午安。”

“嗯。”虹儿很满意这个新来丫头的遵礼守节,将托盘上切得精细的鲜果挪到石案上,“你啊,上点心,少发呆,不然主子发现了赶你出去,我可替你说不了好话。”

“主子如何赶我出去?你看她,只知道……”傻睡在这里。

她手指忿忿挑起,指尖距贵妃椅上的“她”的额头仅有毫厘。她不平啊,谁让“她”拖着他如此受苦,还需要她来侍候。但在她指尖到了时,躺椅上的人忽然睁开眼睛……

“啊!”

“嘘——”虹儿掩住她惊叫的嘴,对手下底感觉到的粗糙扶质很满意,“别叫太大声,引了别人过来,你罪过就大了。”

“可是,她……她她她……”

“你以为她只是睡着的么?”虹儿把吓跌到地上的阿六拉起,笑吟吟道,“我才来的时候也以为这样,也被吓过呢。她啊,有醒有睡,只是睡多醒少,醒着也像睡着,只比死尸多一口气而已……”呀,这不自觉间,怎么对一个新来的丫头说了这多话?

“真……真的?”她依然惊魂未定。

“真的,你看她……你看夫人那双眼,眨也不眨,就像两潭死水,睁着也像闭着,是不是?”

“哦。”原来如此。阎王老爷,吓死她了!这可真是怪事,继自己侍候自己之后,她又被自己吓着了,狠狠地吓着了。

虹儿暗暗察她半晌,断定如此胆小懦弱的人,想来出不了什么差错。不过,有些话还是要交代的,“阿六,今儿个我们的话,你可不准声张出一字。”

“啊?”

阿六傻呼呼应声,看得虹儿又是心头一宽,“今儿个我们在这里说的话,你别让外人知道,明白么?”

“为什么?”

“你看你这个样儿,若不是遇着我这般善心肠的人,还不请等着给人欺负?”这样一个人,小恩小惠,很容易就死心塌地罢?“你若让外人知道你在夫人跟前大吵小嚷,早晚能传到大爷耳朵里,大爷发起火来,你有几条小命能担承?你不信的话,可以去偷偷打听一下以前那些侍候夫人不上心的丫头都是如何个下场?”

“……喔。”

“别只知道傻傻的‘喔’一声。我说的主子,是大爷,不是夫人。”虹儿准备给这个傻丫头下一剂重药,“听说,你爹偷二爷铺子里的东西,还要把你卖进火坑里,是大爷让你到这边来侍奉夫人,也没有把你爹举官。是不是?”

“……是。”不争气的“爹”,给她丢人咩。

“若是你今儿个的事让大爷知道一星半点,你还得走那条老路,你爹爹还是要下狱的。”

“真、真的?”那人居然变得这么现实?她记得,他那时奉行的是为善不与人知,他说,让一个人意识到自己接受了别人的施舍是件残酷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