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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七月,温度节节攀升。

大伯母通常四五点就起床进山。早去早回,不会中暑。

工厂在顶楼,又闷又烤,管理人建议她们早点开工,中午就不用去了,在家躺着休息休息,等傍晚没那么燥热了再去。也有人提前吃了晚饭去。

这天她和往常一样,六点就出了门。

太阳从山间冒了头,像一个大圆橘子,好看极了。

菜市场里人头攒动,各种声音此起彼伏。

整个小镇正步入一天中最为热闹的时段。

有人比何亭湘来得更早。

“来了啊。”

“嗯。”

经过大半个月的相处,阿姨们貌似对她的偏见少了许多,不再只把她看成是“何大全”的女儿,有时也会像方才这样和她浅浅打个招呼。

何亭湘选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不闲聊,不走动,任何时候望过去都是同一副专注拧螺丝的模样。她手速快,视力好,又认真,一个早上就能拧完一袋,下午又是一袋,晚上再看三袋拧完了。

有人放低音量:“年轻就是好,我们一天一袋顶到天了。那孩子不得了,一天赶得上我三天。”

“你不知道吗?她中午都来。”

“啊?中午得多热啊,我看天气预报说39°了。”

“肯定不止,鸡蛋摊地上都能熟了。”

“老话不都说了嘛,穷人家的孩子能吃苦。”

“唉,说到底,小丫头那么做也是心疼母亲,要不说女儿贴心。”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好好的家就这么散了,捞到了啥好处?”

“这孩子心硬,长大了惹不起。”

手工活简单枯燥,总要寻些话头打发时间。有些话何亭湘听见了,又好像没听见。

这些年她学会了一项生存技能——适时地关上自己的耳朵。也许还有嘴巴、眼睛、大脑。她鲜少有生动的表情和起伏的情感,所听所见所思全都沉了底。

又忙到了最后一个人。

何亭湘扎紧袋口,用黑炭在袋子上写下数量,做完这些,起身去关灯。关了灯,她退到门外,去关门。

第一道是木门,第二道是铁门,都只要往外一拉就能锁上。

锁紧后,她站在门口又往里推了推,确定推不开后才放心转身。

意外就是这时候发生的。

突如其来的悬空让何亭湘本能的大喊:“救命!救命啊——”她的声音细细的,喊得再大声也大不到哪里去,但在恐惧的威逼下她仍是比平时高出了几个分贝。

但根本无济于事。

对方的力气很大,两只手臂死死地箍住何亭湘的手臂和肚子,她的上半身动弹不得,只有腾空的两只脚可以动。何亭湘把所有的力气全部凝聚在了脚上,毫无章法地前后乱踢,慌乱中踢到了铁门,踢到了楼梯栏杆,还踢到了那人的腿……

楼下是小镇唯一的舞厅,人流不息,热闹非凡。

何亭湘在几米之遥的楼上不断制造响动,希望有人能好心或好奇地上来看一看,可是,她喊破了喉咙也没人听见。

身后的人似乎一早看透了她没有这种好运,任她踢,任她喊,一边押着她往后退。

他在试图把人往上拖。

何亭湘心凉了半截,再上去就是楼顶了。她的力气渐渐耗尽,根本没有对抗的余地。

楼道的灯早在何亭湘被控制住时就被关上了,寂静的黑暗里,背后的人始终一言不发,只有身上浓烈的酒味随着粗重的呼吸一下一下喷在她脑后。

她一直憎恨这种味道,闻久了就想吐,控制不住,脖子抖的向前一伸吐了出来。

恶心的液体流到男人手上,他怒骂了句脏话。

何亭湘就是这时候被他摔到地上的。

男人扑过来抓她的脚,何亭湘使劲全力一通乱蹬,混乱中身体不断往后,直至滚下了楼梯。

那一刻,她仅存的念头只有逃——逃到最近的,人多的地方去。所以在滚落到平地时她几乎立刻就翻转身体站了起来,头晕乎乎的,背也痛,可求生意志令她丝毫没有犹豫——甚至比平时更加灵活,最后半截楼梯她几乎是飞下去的。

终于在心脏快要蹦出来前,她推开了舞厅的大门。

劲爆的舞曲填满了舞厅的每个角落,高悬的霓虹灯急速飞转闪烁,忽明忽暗的舞池里暗影流动,没有人注意到她这个擅自闯入的疯子,她也同样看不清任何人。

何亭湘此前从未来过这儿,她恐惧地隐在光影里,虔诚地在心中祈祷——祈祷哪路神仙带她逃过此劫。

神不欺她,其中一个卡座上坐满了人。

她认得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