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绾也并非一无是处,她知道自己在哪方面的业绩是无人能及的,但那却并不是什么值得拿出来炫耀的事,她自然也并会不因此觉得很是骄傲。

这一届的暗卫里,她曾是击杀目标最多的那一个,且从未失过手,她本以为江溯正是看中了她这一点……但在武功废了之后她又不这么想了,毕竟此刻这只正被他握在掌心里的手,曾使得出无数绝杀剑招,现在也只不过能不带一丝真气的耍耍花架子罢了,又有什么值得他入眼的呢。

那就只能说他从一开始,看上的大约就不是江绾的杀人业绩。

“算了,与你说上多少句推心置腹的话,大抵也不如一句我现在就带你走。”

她的房间被安排在最不易被打搅之处,因此纵然此刻花楼里华灯初上笙歌渐起,可江绾却听不到半点儿靡靡之音,屋子里仍旧是极其安静,静的只能听见彼此间的呼吸声。

烛台上的高烛突然“啪”的一声爆出火星,江绾应声从沉思中回过神来,默默把手自江溯掌内抽出来,独留他单手半悬着于空中虚握,许久不曾落下,像是固执的握住些什么。

“夜深了,湛王殿下该回去了。”

“是啊,夜深了,本王该回去了。”

江溯松开双臂后退几步与她拉开些许距离,江绾回首再看他时,发现这人依旧眉目带笑,方才握住自己的那只手现下已隐进广袖之中负到身后,脸上神色半点看不出表白心意后的落寞,只笑吟吟的看着她道

“那便不打扰江姑娘歇息了,我改日再来见你。”

趁着房门未打开之前,江绾虽有犹豫,却还是唤住了即将离去之人,看着他瘦消挺拔的背影,嗓音中柔和透着坚决。

“湛王殿下日后若是没有必须来此的理由,还是不要再来的好,毕竟烟花之地不是什么好来处,待何时您想要我做什么,再来言会一声便可,我虽手脚不比从前利落,但还是会尽力完成您交代的事。”

江溯双手扣在门扉上未做久滞,门开光涌,身影在地上被拉的极长,他声音低沉,似叹似惋间像是说给江绾听,又像只说给自己听。

“我交代?我还能交代你做什么呢……你自己且好好活着吧。”

江绾向来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只凭着这一点,就足够让她在浮世三千、十丈软红的俗碍中得以清醒。

或许寻常人家的孩子最早接触的,无非是吃喝拉撒,即便懂事了,那也短时间内也还是继续接触吃喝拉撒,但对于在腥风里杀人、血雨里抢命的暗卫来说,这口饭也是要自己挣来的,在吃之前,你就得知道要用什么去换,若是吃了人家的,又拿不出等价的东西来,死相还未必会有饿死的人体面。

所以她在等,等偿了江溯两年前的出手相助的恩情,就算她的内力废了,可旁的本事在脑子里根深蒂固却是丢不掉的,之后一旦两清,若她要走的话,这小小的莳花阁自是绝对困不住她。

此后的日子静水无波,江溯自从那夜后,也不知是果真难得的听了她的话,还是又忙于别的事物,总之是再没寻来。

江绾虽是莳花阁中较为头筹的艺妓,但琴棋画、歌舞双绝这种词和她基本关系不大,就连她少有的几回见客也是隔着屏风纱幔,从未有人入幕而来,她想这份自在大抵是她曾侍奉的那位主上格外开恩,毕竟她现如今顶着和当朝的贵妃长的是一模一样的脸,虽说这阁中来的达官显贵入不去后宫,更见不到贵妃娘娘的花容月貌,可也没哪个男人希望旁人对着自己女人的脸意淫。

祁国偏北,正所谓“人间四月芳菲尽”,除了频繁落雨的日子,和日益疯涨的花草树木之外,江绾还没等感受春意,就突然入了夏了。

“小姐,你今晚有客。”

绣球来报的时候,江绾正躺在她自己花阁后院儿的莲池边儿赤着脚摇扇子,莲池中一派荷叶田田、小荷尖尖,她起手摆扇间,袖中似带荷香,即悠闲又舒坦。

入夜,隔着重重白纱幔布,江绾见了一个特殊的客人,她在帘子的这边于满室通明下整袖端坐,有些不明对方的来意,于是只得看着那朦胧婀娜的身影长久不语,也不知莳花阁何时竟容得了女子进来了。

最后对方大约是耐不住寸时寸金的消磨,先启口道

“姑娘身上这味道,倒是比以前的血腥味儿好闻多了。”

江绾乍闻此话,纵她以往能在雷霆万钧之下泰然自若,此时心也不免抖了一抖,可她还是佯装不明其意,微偏着头有些疑问道了声

“嗯?”

说话之人像是早就料定她有此反应,因此也并不期待她能承认什么,只自顾自起身缓缓向她走来,步履间踝间有铃声随步一同响起,女子伸手抚开层层纱幔,边走边说道

“凡有所相,皆为虚妄……这些日子以来,我得了空闲便会想,到底是什么,能将你这无梦亦无妄之人困住呢?”

江绾蹙着眉不知如何作答,因为她根本听不懂对方所言究竟为何意,既然不懂,那就不能胡乱搭腔,免得越聊越偏离最初的话题,于是她选择了喝着茶默默倾听。

待最后一层薄纱被掀开后,江绾发觉这帘子掀起来多少还是有些收获的,而这一点所得,也要仰仗她原本的那份职业和工作地点,不仅让她有幸得见天颜,还能与皇帝一同见识天下奇珍异宝。

女子一身雪锦立于昏黄灯光之下,乌发垂坠,只使一根簪子斜斜绾住,整张脸虽仍有稚气,却也美的动人心魄了,那是一种清冷风雅的美,能衬的起白裳的人大多冰雕雪塑,又或者玉人之姿,她是前者,江溯该是后者。

“你心中必是带着什么执念而来,遗憾的是我却看不透,所以即便我想送你出去也是不能……但你也绝不该留在这儿。”

江绾清楚记得这女子许多年前来的那一日,自己正爬在犄角旮旯的阴影里偷着学蛤蟆叫,当天艳阳高照,这女子未见天颜前便在马车之上掀开了帘子,脸上笑容灿烂的让人晃眼,那种发自内心的愉悦不像背井离乡,倒更似久别重逢……

她虽是由南方的一个小国进贡而来,却又不是贡女,而是这四海九州中都难得一见的器灵,名唤泠沁,真身为一把玉质掌中琴,巴掌大小,正合适置于手内,弹时不一定响,不弹是也不一定不响,总之就是很有个性和特点就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