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发生过的事都已经注定,真相如气泡脆弱,也像圆环,首尾相衔。

岁月的齿轮未曾停歇,所有倾轧过的伤痕都被分明地刻画出来。

眼前的女人蹙着眉,也是极好看的。她的长相和宋明星有七八分相似。她的皮肤很白,可以看到细小的血管蜿蜒在她的脸颊,像蛇的信子,却并不狰狞或突兀。她穿戴光鲜,殷红的晚礼服上,搭配一件皮草披肩。她身上的耳环和项链是配套的,镶着数不清的碎钻,即使在医院过于明亮的白炽灯下也熠熠生辉。她的存在和弥漫着消毒水味的走廊格格不入。

林颂之的耳畔嗡嗡作响,强烈且持续不断的耳鸣让他听不出清楚女人在说些什么,他只能看见她鲜红的唇,正上下翕动。浓郁的香水味从她身上传来,像雨后湿漉漉的竹柏,后调带点醇厚的木香,并不是常见的那种甜腻的花果香,却让林颂之一度产生了想要呕吐的想法。

“你能听见吗?”女人神色阴沉,“我是宋明星的姑姑,宋知惠。”

林颂之点点头,他的唇齿间像干涸的河床,想要吐出一个字都艰涩无比。

“林颂之,明星的父母都在国外,平时他和我一起生活。我现在告诉你,如果明星有什么事,我一定会向你追究到底。”

平心而论,宋知惠的声音十分动听,也很特别。但当她压低嗓音,用威胁式的语气说话的时候,却无端生出一种咄咄逼人的阴鸷与傲慢,似乎她在挑剔世界上的所有事情。

林颂之垂下双眸,试图躲避宋知惠的视线,嗫嚅着说:“对不起,我不知道事情会发展成这样……我,我是无心的,我没想过要连累宋明星。”

林颂之觉得自己的灵魂已经从这具行将就木的躯壳里离开,盘旋于头顶,悲天悯人地俯视着他的脆弱和荒唐,俯视他空洞无物的眼神,就像在欣赏一出滑稽剧。

宋知惠一言不发地站在一旁,刻意和林颂之保持较远的距离。她并不接受林颂之的道歉。

林颂之身上穿的衣服皱巴巴的,上面污迹斑斑,沾满泥点子和凝固的褐色血渍,有的地方甚至有被某种锐利的物品划破的痕迹,而他面色惨白,头发也是乱糟糟的,整个人看起来狼狈不堪。

林颂之在手术室外守了一晚上,最后等来了宋明星的双腿要截肢的消息。

林颂之不知道那天他是怎么离开医院的,他像喝断片的酒徒,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事情。在他意识深处,只有那双翕动的红唇,和那张白皙瘦削的脸上蜿蜒的血管,像一条萦绕曲折的小路。

第二天十点左右,林颂之带着写好金额的支票、一些现金,还有在超市买的果篮,以及一些营养品,去医院探望宋明星。

宋明星住的是私人医院的单人病房。

林颂之站在门口,在原地犹豫着不敢向前迈一步,仿佛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他拎着大包小包的双手不住地颤抖,挥之不去的凉意自脊椎攀缘而上,蔓延至四肢百骸,连血液也要凝固。震动的心脏鼓噪呐喊,好像快要从胸腔里蹦出来。

他没有脸见宋明星,也不知道要用什么姿态面对他。

在病床上的宋明星看向病房门口的眼睛亮了亮,他说:“之之,你来了啊。”

林颂之本以为自己会从宋明星的眼中看到仇恨和愤怒,但宋明星的神色平静,也没有特别的反应。病床的上侧摇了上来,宋明星倚靠着枕头,躺坐在床上,看向林颂之。

他这时才明白,这些负面的情绪不可能出现在宋明星身上。怨毒和憎恨与他并不相衬。

宋明星天生属于高山与溪流,是自由的风,也是淋漓的雨,而现在他的破碎和残缺,都是林颂之一手造成的。

宋明星心思单纯,根本不懂什么是算计,什么是报复。他那天真而纯粹的莽撞,给了他不切实际的勇气,所以他昨晚才会在后巷里拉着自己一起逃跑,甚至为了保护自己挺身而出。

“星星,对不起,如果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林颂之听见自己这么说。

他鼻子泛酸,语气有些哽咽,但他拼命抑制住流泪的冲动,因为眼泪是怯懦者的借口。

林颂之已经数不清,从昨晚到现在,自己到底说了多少句“对不起”。

是从宋明星躺在后巷,鲜血自身下晕开的时候开始,还是坐上救护车,握住宋明星颤抖的手的时候开始?一路上,他重复呢喃着这三个字,就像虔诚的信徒,在请求神明的宽恕。

但如果世界上真的有公正的神明,那么这就是他应得的罪愆——被自责和愧疚折磨一辈子,就算离开这个世界之后,也不得安息。安宁是奢侈品,是为善良的人准备的,遗憾的是他不在此列。

“之之,你什么意思,我现在不好好的吗?”宋明星笑了笑,“别说得像我已经死了一样。”

林颂之抬眸望去,病床上白色被褥干瘪得如同一幅平面的图画,而宋明星脸色发白,嘴唇也失去血色。他打量着林颂之,像是在看什么稀奇的事物:“之之,别告诉我你要哭了。”

“你骂我吧,明星。”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惧如同黑洞攫住了林颂之,吞噬了他所有情感。他的身心与灵魂似乎逐渐变得麻木,一如他在章里批评的那些虫豸般碌碌无为的庸众。他无法置身事外,也无法面对自己的良心,像行尸走肉般浑浑噩噩的状态从昨晚持续到现在。

宋明星叹了口气,道:“”昨晚的事是一场意外,你不要往心里去。”

“如果不是我,也不会惹来那些人。”林颂之恍若置身清泠泠的洞窟,四面八方是席卷而来的狂风,呼啸着刮着他的体肤,直到出现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宋明星的口吻变得严肃起来,他认真地说:“我没有怪你,颂之。如果你为此自责,那我付出的一切就没有意义了。我牺牲了一双腿,但是换来了你的命,我觉得值得,那就够了。”

林颂之握紧了拳,过长的指甲按压着他的手心,这些细微的疼痛让林颂之想到,自己昨晚只是受了点皮肉伤,和宋明星所遭受的痛楚相比,好比芥子与沧海。宋明星是什么吃斋念佛的得道高人吗?为什么他能够毫不计较,还要轻飘飘地说出那种“舍身成仁”的话来。宋明星这样做,只会加深他的悔恨。

他和宋明星是玩伴,是同学,是挚友,但他没想到他们可以到达生死相托的地步。

“换做是你,你也会这样做的,对吧?”宋明重重地咳嗽了几声,有气无力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