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落院西偏殿了一夜的明烛,两位太医伴着裴青林三个看治了一宿,方让傅竹病情稳定下来,只是仍旧反复发热,余毒难以清除干净。

李满禧也陪着熬了一夜,直至天明才敢坐下来片刻歇息。

这孩子在碧落院住了这一阵子,似乎对李满禧十分依赖,这次生病,乳母不在身边,时而他清醒过来时总是哭闹,但若是李满禧牵着他小手,他才能稍稍安稳一些,滴溜溜的小眼珠子可怜巴巴望着她。

李满禧突然就想到了李初小时候也是这般,生病总要她陪着,心里酸涩不已。

裴青林叹了口气,“他不舒服,又没有亲娘在身边,是把你当作最亲近的人了。”

李满禧点点头,摸摸他圆滚滚的脑袋,温柔地安抚他,“再睡一会儿好吗,起来喝了药就会好的。”

傅竹一动不动望着她,眼睛里暗淡无光,整个人恹恹的,全然不似从前活泼。

李满禧叹了口气,愧疚道:“他是替我挡了这一灾,终究是我的错。”

“你是好心收养,自己又不能未卜先知,再说了,这事要怪也只能怪在下毒之人身上,与你又有何干。”裴青林皱着眉,“孕中忌思虑过甚,你日日用那香,身体里本就残存了些毒素,万不能再枯想熬坏身体。”

贵妃临走前准了太医多留两日,哪知皇后昨晚上忽说头风发作,需得全部太医回宫侍疾,张、徐两位太医只得先回,傅竹这儿也就只剩裴青林一个,余氏便破格准他多留两日。

傅竹喝了药又昏睡过去,只是那小眉头紧紧拧着,看上去睡得极不安稳,裴青林又施了一次针,他才安稳下来。

然后摸了脉象确认无虞,方对李满禧道:“这一夜虽艰险,但熬过去了也算是捡回一条小命,只是他年纪太小,中了这样重的毒,只怕会伤了内里,说不准会……痴傻。”

李满禧眼眶一霎便红了,看着那张小脸叹了口气,“还请舅舅全力救治,他一家都是心善之人,不该得一个这样的下场。”

“这是自然。”裴青林看李满禧小脸苍白着,有些担忧,“你熬了一夜,仔细身子撑不住,来,我给你摸一把脉象,正好瞧瞧你身上如何了。”

舅甥两个到桌边坐下。

裴青林仔细将她两只手脉象都诊了一遍,慢慢点了点头,脸色稍缓,“这毒确实狠,单看你的脉象,怎么也瞧不出中毒的影子,若不是我曾经接触过黄丹,只怕也要被蒙在鼓里。幸而你用量不多,孩子与你都算安好。”

他站起身拿纸笔,写了几种药材,“我这两日出不得王府,你遣松萝跑一趟,去我药铺中将这几种药材取来,我好煮一剂解毒汤予你喝下,能确保万无一失。”

哪用李满禧吩咐,松萝“嗳”了一声便要去取,哪知李满禧忽而叫住她,“不必。”

松萝不明所以,以为她还有别的事吩咐,停住脚步看她,“姨娘可是还有旁的事吩咐?”

李满禧没回她,反倒看向裴青林,“舅舅,我不想这毒解得这么了无生息。”

裴青林怔愣了下,一时没明白她说得什么意思。

“怎么?”

李满禧嘲讽地哼了一声,“既已有人下套了,我也该踩一踩网才是,否则岂不叫那人失望?”

裴青林当下明白过来,瞪大眼睛喝道:“你是说……不可!这样太过冒险,稍有不慎,你和肚子里的孩子都会有闪失!”

李满禧坦然一笑,“所以才要舅舅您帮我,傅竹一人中毒终究无人注意,可若是我,”她抚一抚肚子,“若是我肚子里的孩子有半点闪失,你猜猜谢家这群主子能饶过她?”

裴青林“啧”一声,“听你这意思是猜到凶手是谁了?”他稍顿,而后恍然大悟,“是你那嫡姐!”

李满禧看向窗外,神色莫名,眸光却很深,“是谁都不要紧,只是我不能一味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也该叫她们知道,我不是这般软弱可欺的。”

“那你想怎么做?”

李满禧看向舅舅,“我要你将我身体里的毒激发出来,最好看起来越严重越好。”

“这倒不难,可你,”裴青林看向她的肚子,“你如今身怀有孕,若是一招不慎,很有可能赏着自身,还是不要冒险为好。”

“舅舅,这谢府表面门楣清明,其实内里也是一团腐烂,他一出生便要在龙潭虎穴中淌水,若是这点苦都吃不得,日后要怎么在这样吃人的地方立住脚跟。”

她话语坚定,坚持如此,但为了宽解舅舅的心绪,还是和缓了些语气,“再说了,舅舅最擅这些,难道还能害了我不成?”

她舒了口气,“这次我绝不能坐以待毙,必要为傅竹,为我!讨一个公道!”

正在此时,夏雷伴着这话落地,辟啦一声砸出一个响,窗外疾风骤雨突至,吹散了屋内的闷热。

裴青林心中如有两军交战,自知身为医者、身为舅父,该以她身体为先,可心中反复咀嚼这番话,又觉得她何错之有呢,不过是想为自己谋一个公道罢了。

他叹了口气,闷声摇了摇头,像是下定了极大的决心,“朱砂可催发黄丹毒性,不过万得把握好这个量,否则便是一尸两命!无处哭去!”

李满禧释然一笑,“那便麻烦舅舅了。”

……

病去如抽丝,傅竹养了两天才算真正有了些精气神,他出事以来,除了余氏亲自来看过,其余人都没太过关注,寿安堂更是连个婆子都没派来过。

倒是贵妃回宫那日知道皇后遣人将太医叫走有些恼怒,特意遣人送了几件稀有的药材来,也算是给足了脸面。

这日傅竹终于能下床走走了,余氏命人来传,说是叫他们养母子两个一道去她院里用饭,估计也是瞧她对傅竹这孩子尽心尽力,心中有些感动。

李满禧临走前特意叫裴青林煎了碗药过来,看着那黑乎乎的却带着点甜的“药”,她没半点犹豫就想喝下。

被裴青林一把拦住了。

舅父年过五十,早年间头上连根白发都没有,这些年因着妹妹的事苍老不少,脸上满布皱纹。

李满禧睁着清泠泠的眸子看他。

裴青林严肃道:“当真要如此冒险?”

李满禧笑了笑,“不是都说好了吗?放心吧舅舅,狸奴没那么脆弱。”

裴青林内心挣扎一番,终究还是松开手来,担忧着看着李满禧将那碗药一饮而尽,一滴不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