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屋,一案,一盏茶,一双人,一室空蒙。

打破这一室宁和的,是洞开的窗外,那个步履有些缓慢的身影。

杯盏撞击桌案的钝响声砸入耳中,云朔抬起头,却只看见李继隆飞起的衣角在门口闪过。

“晚辈李继隆拜见吕大人。”

被李继隆迎入雅室之内的吕大人是一位目光矍铄的老者。那人甫一入屋,便将目光落在煮水煎茶的云朔身上。

云朔福至心灵,适时地添火,点水,那茶水便也听话似的翻滚了起来,还飘出一缕淡香,沁人心扉。

吕大人抚着山羊须,叹道:“小郎有心了。”

李继隆一笑,“大人日理万机,还肯拨冗相见,是晚辈之幸。久闻大人擅茶,这孩子年纪虽小,却于茶之一道上略有研究,今日在大人面前献丑了。”

云朔嘴角抽了抽,倒是自己眼拙了,往日竟没看来,这家伙拍马屁的工夫竟也如此的炉火纯青。

她垂着头,用竹筴搅弄着釜中茶汤,直到水波翻腾,这才将放置于案旁的一瓢水注入釜中,茶汤之沸渐止,惊涛骇浪归于平静。

云朔露齿一笑,将第一盏茶汤双手捧上,奉与吕大人,又将第二盏奉与李继隆。

吕大人双手接过,挪于鼻唇之间,轻嗅而过,后才浅啜了一口,喟然一叹。

吕大人素日为人沉稳,此时却因一盏茶而神色沉醉,看来传言果然不虚,这位吏部侍郎兼参知政事吕余庆吕大人果真是好茶之人。

饮过茶,吕余庆的面容舒缓了几分,不似方才那般冷峻,开门见山道:“不知小郎今日邀老夫前来,所为何事?”

李继隆闻言,正襟危坐道:“大人,今日晚辈实为拜谢大人当年的恩情。”

“老夫愚钝,竟不知何日于你有恩?”

“四年前,先父触怒圣颜,贬至淄州。而半年后大人自江陵还朝,曾在官家面前替父陈情。晚辈惭愧,今时今日才知晓此事,可大人进言之恩,晚辈没齿难忘。”

“当年官家问询,老夫不过将心中所想如实相告罢了,如何敢当你一声谢。”吕余庆抚了抚胡须,又慢条斯理道,“都是些不值一提的事,又隔了这么多年,也不知今日如何又被翻了出来,徒惹是非。”

李继隆双目微缩,敛容,抱拳道:“大人,晚辈……”

吕余庆罢了罢手,止住了李继隆的话,“往事已矣,来者可追。小郎若一味沉湎于前尘往事,反倒容易落入困境,倒不如着眼将来,小郎智勇双绝,来日必有造化。”

李继隆抿了抿唇,默然片刻,方道:“有劳大人指点。”

云朔安静地坐在炉火边,袅袅茶烟下,她假装在很认真地煎茶,实则明目张胆地偷听。吕余庆瞧向云朔,露出了进屋以来的第一个笑容,“你这女娃,今年多大了?”

云朔哑然,她低头瞅了瞅自己身上的小厮装扮,又摸了摸头上的方巾,“老伯怎知我是女娃?”

吕余庆笑呵呵地眯起了眼,“女娃,我看这小郎并非懂茶之人,不如跟老伯走吧,你是个好苗子,别被那些个俗物糟蹋了。”

云朔“噌噌噌”地跑到李继隆处,躲到他身后,只笑嘻嘻地探出一颗小脑袋,“他懂与不懂,我都愿煎给他吃。老伯若是爱吃,不妨常来李府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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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摇摇地行驶在熙熙攘攘地街市之上。车外,喧嚣弥漫,车内,一片静谧。

自从离开遇仙楼,李继隆便再也没有发过一言。

“李继隆。”云朔忽然出声,打破这死一般的沉寂。

李继隆抬头,看向她。

“你知不知道,开封城的你,和我在蜀中遇见的那个你,不一样。”

李继隆勾起唇,反倒笑了起来,他笑起来时,那一对剑眉便微微挑起,眉眼间便泛起些神采飞扬的意味儿。

“在蜀中,你就像那天上的鹰,哪怕被打得半死不活了,你的翅膀也是高展着的。可在开封,你就像那被套了鞍的马儿,再是身姿矫健,也总透着一股沉沉死气。”

云朔认真地望着李继隆,慢慢地说着,说完,她便皱起眉头,一副很不开心的样子,“李继隆,我不喜欢现在的你。”

李继隆微微笑着,眼底却无一分笑意。他伸出一根手指,轻飘飘地挑开马车帘子,于是,拥挤的人流便挤入了他与云朔的眼,人流之后,那一小方天空被割得四分五裂。

这里的天,太逼仄,容不下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