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述沉息片刻,接着说道:“可尽管我认不得他们谁是谁,也看不清他们的面孔,但这并不妨碍我闻见那金座玉阶上层层斑斓的血的味道。

那种味道和我身上的是一样的,只是它们不再有温度,不再鲜活,它们永远凝固于那金座咫尺之地。

我亡去的父兄们用流着血的眼目盯着我,举着自己的残肢断臂、甚至是抱着自己的头颅,他们嘲笑我,说我要敢再多看一眼,我就能马上和他们相聚一处——在那宝座之后,阴暗之中。

我不认识他们,也不想去认,所以我低下了头,只看着脚尖方寸,若见阴影盖近一尺,我便往后退却一丈,不让血霭染了脚。

我那还活着的皇兄毫不忌讳地在众臣前侃言坊间对我的真龙天子流言,后又高兴夸赞我生得好一副英武相貌,有先父皇威仪。那能是夸赏?朝臣们突然的寂静让我意识到他话里包含的信息,在他虚伪的言词下,我当即就做了不参朝事,不留子嗣的决定。

我不要封地,不豢府兵,就这样坦坦荡荡地将自己圈养在他的眼皮底下。为了褪去他在意的英武气,我愈发将自己保养得白嫩精致,还养了众多俊生……之后我便活成大家所看到的样子——阴柔、娇美、风流、无一用处……

呵呵,你说那至尊之位是我能看的吗?就算我不怕死,可我也不甘草草死去。佛有曰:善己亦是修行。所以我想活着,修尽我这一生。

且我认为,活下去或比死去有用,后来我在皇上清理朝堂的风浪下施手帮了一些被权势淘汰的贤良老臣,这些事的结果更加印证了我的生命是有意义的。再者,如果我没有活到现在,我的生命里便少了你这一道光,那一定是莫大的遗憾。”

舒散郁在胸腔的一口气,南宫述昂首看向天。

最是无情帝王家。南宫述之所境遇,古往今来已上演了不知多少回。他是不幸的,因为生在了南宫家。

他又是幸运的,生就通达心怀,明慧双目,知进晓退,不仅保护了自己,还救赎了他人。

夜露渐重,宗寥浑身有些发冷的同时,心头跟着也凉了三分。

抱紧南宫述匀称的腰肢,宗寥道:“如果不是因为姑母和太子,我其实想和你一起搅翻眼前这片天,把那龙座上的伪君子踹下去,让你去坐。”

“我不稀罕。”南宫述道,他没有谦虚推就,说得淡漠却真实。

“太子贤孝,若有良臣辅佐,将来定会是个明君,昌我晋南是早晚之事。只不过,太子能不能顺利登基?何时才能登基?还要等宗家倒下去之后才能知晓结果。”

“这个我懂,为防外戚干政嘛!合着我宗家现在就是死局,怎么着都活不了?如此一想来,我更想踹踹那狗皇帝了。嗯……所以,要想解我家死局,似乎只能靠你……谋反。”宗寥窝在他润白颈边,把话吹进他耳朵里。

南宫述闻言一笑,屈指敲了敲她鬼精无常的脑壳,道:“你这脑袋,算盘打得挺响,随时都能把好处往自己身上算!是谁才说要顾及皇后和太子的,眨个眼就不管他们死活了?你是铁了心要坑害我吧?回回都打我主意!”

宗寥痴痴笑:“我这是在替你谋划前程,怎么能叫坑害呢?”

南宫述没说话,宗寥却感觉到了头顶有一双幽幽眸子正凝视着她,听她狡辩。

羞愧地转了话头,宗寥老实交代:“好吧,我有私心。我就是想,如果太子姐夫的前程要用我的性命甚至整个云安侯府来当铺路砖的话,那我还能管他当不当得了皇帝?我要死了就什么都看不见,可若你当皇帝我兴许还有一线生机。”

南宫述道:“你有如此……好算盘,怎么就没想自己把这片江山打下来,自己坐上去?趁云安侯府还兵权在握。”

自己打江山?灭你南宫家?

你可真是南宫氏一等大孝子!

宗寥忙不迭缩开脑袋,想要跳到一边去,南宫述按住她脑袋靠好。

宗寥撅嘴:“南宫十三,你不是在给我下套吧?那可是你南宫家的江山!我这边还没动一动,你就能把我杀了吧?

再说了,北疆的兵远不说,兵权还是我老爹在管,与我有几毛关系?且我老爹肯定是护太子的。”

南宫述轻声一笑:“既是如此,你准备拿什么来帮我?”

宗寥拍拍胸脯,道:“我呀。你看我,一身本事,对你绝对忠贞不二,够不够用?”

“两个人就想谋反?你莫不是怕我以后死得太难看,想提前笑死我吧?”南宫述呵呵笑道。

宗寥道:“你别跟我装糊涂,你能在狗皇帝的忌惮下安生二十几年,我不信你背后没有人。”

闻言,南宫述似是而非地勾起一丝浅淡笑意,“都是些旧时的臣儒士,可谋不了大事。皇上这么多年没敢杀我,不过是因为受到礼法牵制,怕毁了他仁善好皇帝的名声罢了。”

“真的一分胜算都没有?我还想靠你来救我出火海呢,你就不能支棱起来,把肩膀给世子靠一靠?”

宗寥说完,南宫述立时挺得笔直,“你不是正靠着?”

宗寥一拳捶上他匀称结实的胸膛,南宫述嘤咛痛哼,塌下肩膀,迅速捉住她微凉细长的手捂着胸口,道:“有……有一分吧。”

“一分?”宗寥迟疑片刻,“一分也是希望。”

“如果这一分的希望实现了,你愿意陪我坐在那上面吗?”南宫述问。

宗寥笑:“怎么,要我与你平分江山吗?”

搂紧她肩,南宫述侧过秀项,将下巴靠在她柔软的头发上,温柔地道:“也不是不可以,但我更想你做我的皇后。”

宗寥听后心中微微颤抖了一下,瞬间陡升起一丝酸涩。

皇后?

宗寥在心里讽刺地笑了。

他昨夜坚定地说自己没有办法再去喜欢女子了,她把他害成现在这样,哪里还敢妄想再多?

转念一忖,宗寥不禁嘲笑起两人所讨论的这个话题。

——如此氛围下,所有的放言高论不过是临死前不切实际的臆想。

开始这个话题时她确也没倾注几分真意在里头,不过当是无聊时的闲谈。

既是不抱希望的闲谈,何必去较真?

哄哄他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