抚摸着手里尤带着些冰冷温度的火枪,许四趴在用泥土简单堆砌出来的防御工事后面,感受着从黄河对岸刮过来的劲风。

天气晴朗,偶尔就能看到黄河对岸出现些零零散散的影子,许四知道那是什么,也会下意识紧张起来,但好在那些影子很快就消失,并没有顺着浮桥发起冲锋,才让他得以在地上擦一擦死死握着火枪,出了汗湿漉漉的手。

黄河两岸正式的军事对峙,已经开始两天了,作为一个小卒,他并不知道大势是怎么发展的,但也能很明显感受到那种越来越让人窒息和不安的气氛,他的运气并不好,所属的军队赶赴皋城后,被安排在了最前面,直面黄河以及对面的辽人。

这两天里辽人发起过几次试探性的进攻,数支骑兵沿着没有被毁掉的浮桥朝着对岸发起了冲锋,魏军事先构建的防御阵线发挥了很好的作用,并没有让他们越过这片滩涂--但也付出了相应的代价,好几个许四相熟的面孔都死在了辽人的马刀之下,每一次他们冲过来,都会在这个地方多出许多具尸体。

许四这两天总是在想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轮到了自己,毕竟这挖出来的壕沟,堆起来的土围子,实在不能对那些辽人骑兵造成像样子的阻碍,能对他们产生威胁的,还是火枪投石,以及顶上去的步卒,但随着辽人一次次的试探,每一次的兵力都会比上一次更多,冲杀的距离也比之前更远,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彻底踏平这道简陋的防线。

没事,后面还有伯爷的几万大军呢--许四只能这么安慰自己。

这一片地形很平坦,在黄河改道前被冲刷了很多年,滩涂上连草都不长,他回头看去,虽然不能看见连绵的营账,以及成片的大军,但勉强能看到那片突兀的山坡,靖北伯爷就坐镇在那里指挥,那立起来的帅旗莫名地让他有些安心。

“有吃的没,给我来点。”

旁边传来声音,相熟的士卒凑了过来,许四从怀里摸出啃了一半的干粮,士卒接了过去大口大口地吃着,脸上满是凶狠。

“死也要做个饱死鬼。”他说。

“哪儿有那么容易死。”

“你懂个屁,”士卒的声音有些颤抖,“老子打了那么多仗,能感觉得出来,下次下次辽人就要动真格的了。”

“什么意思?”

“十多万大军挤在这里,每天就死个几百人,你当是唱戏?辽人就这样的,先派人来摸清楚底细,然后就成片地杀过来,”士卒说,“大的要来了不信你就看着吧,到时候千军万马冲过来,咱们这些顶在前面的一个都跑不掉。”

“可是校尉说”

“去他妈的校尉,他比咱们也好不到哪儿去,该死也得死。”

许四沉默片刻,抬头看着他:“那怎么办?”

他的确还不想死,他跟着李将军从江南到河北,看过那么多风景打了那么多仗,身上添了些伤疤活到了现在,如果真的死在了这黄河边上,老家定了亲的姑娘怎么办?

他死死握着手里的火枪,那是此刻唯一能给他提供勇气的东西了--昨天的时候他曾用这火枪射下了三个辽人,校尉亲自过来拍着他的肩膀让他好好干,说不定过段时间就能升个军官,等到河北的仗打完,就可以衣锦还乡。

可现在这个在河北土生土长的老兵告诉他大家就要死了。

“怎么办?嘿,还能怎么办?逃都没地方逃!你只能盼咱们那位伯爷打个大胜仗,不然到时候尸都没人收”

日头逐渐升高,他已经听不清身边士卒的骂骂咧咧,突然一阵浑厚的号角声在南岸的阵地响起,让他从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他探头看向浮桥,对岸出现了很多人影,密密麻麻看不到边,距离太远导致那甚至看起来像是北岸突兀出现了一整片密林,远处的阵地已经响起了喊杀声,这证明已经有同袍开始和辽人接战。

真的来了。

汹涌的河水在这一刻仿佛变得静止起来,零落的马蹄声震耳欲聋,无数的辽人顺着浮桥发起冲锋,他们策马在大江上奔跑的时候,脚边还偶尔有浪花卷起,像极了那些不会出现在现实里的画卷。

“断桥!!”

声嘶力竭的喊声响起,几道身影扑向浮桥扎于岸上的立柱,但辽人的箭到得更快,只听一阵“笃笃”声,那几个扑上去的魏国士卒都被射死在当场,而当那些火枪终于瞄准开枪的时候,第一批辽人已经冲到了南岸。

不同于前两天的小打小闹,这一次冲过来的辽人实在太多,几乎一瞬间就撕开了堵上去的步卒防线,他们狰狞地挥起马刀,开始试图将岸边防御的士卒杀绝。

许四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他抬起枪努力地瞄准,却发现以往的准头都在这一刻消失不见。

他空了一枪,然后看到一片阴影笼罩了自己,回过头去,一个高居马背上的身影对着他,挥下了刀。

“报!辽人分兵两路,从上下游强行搭建浮桥渡河,我军侧翼接敌!”

“报!辽军发起正面总攻,已经冲破了南岸防线!”

“报!右翼死伤惨重,三位将领求援!”

滩涂尽头的山坡上,换下道服穿上铠甲的顾怀坐在高处,沉默地听着从四面八方传来的坏消息,然后尽可能地传下军令维持局面,但他也知道,整个南岸厮杀的颓势,短时间是救不回来的。

辽人依然采用了他们最习惯的打法,先用小股兵力试探,然后像狼群一样全数扑上,就算正面渡口那几座浮桥被魏军毁掉也没关系,他们真正的主攻方向是从上下游强行渡河然后攻击侧翼。

这分明是对面辽人的将领在短短两天内就完全看出了南岸阵地的虚实,然后采用了最为高效也最有利的进攻方式,并没有尝试打穿正面的一条条防线,而是借助骑兵的速度优势强行突袭两翼。

这里毕竟只是黄河的支流,就算魏军先行控制了渡口浮桥,也没办法彻底占尽地利,更何况两军的实力对比摆在那里,既然选择了这样摆开阵势打一场决战,那么就必须得承受相应的后果。

整个南岸都响起了厮杀声,十几里河岸,两军一接触便开始了血肉横飞的搏杀,正面、两翼均有辽人在进攻,滩涂上展开的步卒大阵受到了强烈的冲击,从中军大帐所在的高处看出去,这场经过短暂试探就到达高潮的战争,惨烈得让人仿佛置身地狱。

虽然突然,但这场决定两国命运的战争,总算是正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