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要认命?”秦王猛地抬头望着身旁站着比他高出三倍的大师傅,没有问他为何出现在这里,也没有问他是什么人,仿佛就像问熟识一般。

大师傅看着秦王愣了下,秦王明明不过十岁的年纪,却是这般镇定成熟,简直和彦晦一个模样。

“自生下来就要认命,那人还活着做什么?何不都落发为僧,每日敲敲钟便等着坐化圆寂罢了?还争名逐利做什么?还娶妻生子做什么?到头来都是黄土一抔,都是枯骨一副,争的到底是什么?”秦王恨恨盯着大师傅不甘心道:“就为了那么点丑陋的心思便手染鲜血,六亲不认,负尽天下,到底这世上有没有天神?若是有为何能让这般鄙陋之人出生?若是无,为何皇爷爷却每日拜佛礼神,他到底在拜什么?”

“他拜的是良知。”大师傅垂眸,不敢再看秦王眸光下汹涌的那道暗潮,深深叹了一口气,将秦王从地上抱了起来。

双腿早已麻木的秦王就这么被大师傅抱着,大师傅转身抬眸望着苍茫的荒山,野草丰茂,奇石林立,空气中时而传来野兽嘶吼的声响,大师傅的目光一瞬间有些恍惚,怔怔道:

“你可知道在这片荒山下埋葬了多少枯骨?”大师傅貌似是问秦王,可还没等秦王回答,大师傅又继续道:“上万条性命啊!你皇室十几个兄弟的性命又算什么?也许你觉得你现在是世上最孤独的孩子,兄弟一个个死在你面前你却无能为力,果然啊,李氏的子孙总是这么自私,永远只能看到自己的利益得失,何曾真正心怀天下?”

“你休要胡说,父皇我不敢说,但皇爷爷的功绩和仁心却是天下人有目共睹的,我不允许你这么诋毁皇爷爷!”秦王气得捏紧双手,想推开抱着自己的男人,大师傅察觉了秦王的抗拒情绪却没有生气,反倒冷冷笑了下,道:“有目共睹?你以为先皇御弟是怎么死的?真如你皇爷爷所说勾结高丽意欲叛国?”

秦王闻言,紧握的双手不由垂了下去,慢慢的松开了。因为他知道,面前这个男人绝非普通人。先皇坑杀诛道,天下人莫不自危,言词间生怕和道门有所牵连,可这个男人却敢在皇室面前大谈其谈,论先皇罪过,论李氏子孙之祸。

秦王年纪虽小,但心思却通透无比,先皇御弟的事,虽然偶有听闻,但仅仅听闻就已经能窥得此人风采一二。

一个从道门出来的奇才,为了大蜀国征战天下,平定内乱,受尽了世人仰望的时候,忽然却传来他勾结外藩,意图叛国。虽然证据确凿,但若真摸着良心去想,谁又能信呢?

那时候的他要名有名,要利有利,什么都不缺,为何却要在这个时候反叛大蜀国呢?原因不得而知。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皇爷爷坑杀诛道也是受了奸人挑唆,此事皇爷爷罪无可脱,我也不替皇爷爷辩解。可是诛道已灭,李宥之既生不逢时,无法阻止皇爷爷犯下大错,能做的只有替皇爷爷将大蜀的江山看顾好,也不枉费了国师的一世功勋!”

年纪轻轻的李宥之说起家国大义时,再无先前的愤恨和悲痛,却是另一番慷慨激昂,宛若当初从道山上凌风而下的国师,心怀着同样的报复,眼中看到的同样是大蜀的未来,他们眸光中闪亮的那抹光辉,一样震慑着大师傅的心。

第一次,大师傅听到了李氏子孙对诛道的忏悔,也仿佛看到了师弟再世风采,那般旷朗。

看着秦王稚嫩的脸庞,大师傅恍然间笑了,将秦王放到草弄中躺着的一只石头上,替他揉了揉脚腕,松解秦王麻木的双脚。

一阵激麻从脚下传来,瞬间涌过全身,秦王痛到闭目咬牙,等脚上有了知觉时才敢睁眼,可是方一睁眼大师傅的身影却不见了。

秦王旋身四顾,只见空荡荡的荒山上仿佛从没来过旁人一样,草木依旧无语沉默着,定定守望那一轮降落未落的夕阳。

正在秦王百思无解的时候,却见眼前的荒草被偶然一阵风吹过,渐渐地向着不同的方向,或是低垂或是高昂,最后呈现出三个字。

凌云寺。

这边是大师傅与秦王的初遇。

若是没有立场的窒碍,也许大师傅会考虑将秦王栽培成第二个国师,可是……

往事尚且历历在目,大师傅的神色渐渐沉郁起来,回神时看到不远处正扶着子湛的林西月,忽然觉得有些累了,自己现在是在做什么呢?

也许是一个人怀着心事度过了太多枯寂的岁月,所以忽然遇到个能把话当初的人便忍不住激动,原本还以为,过了这么多年,心里面除了复仇再也没有其他。

可是被林西月这一提醒,大师傅清楚的认识到,事情永远不会因为恩怨的了解而结束,不论将来如何演变,历史的大轮会一直往前,没有了道门会有佛门,没有了李氏会有王氏,张氏……

忽然一瞬间,大师傅竟缓缓的笑了,眉梢眼角恍然变得清朗起来,仿佛在他的眼底再不存一丝怨怼,剩下的只是空无。

林西月不明白大师傅这是怎么了?难不成就因为自己胡乱猜测的几句就放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