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颂之,你为什么在做无必要的忏悔?你要付出行动来,不让宋明星的付出白费。

他听见有声音在耳边这样说,于是林颂之明白,那不是别的,而是他的良心在说话。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扰乱了林颂之的思绪,他抬头望去,是宋知惠,她手里拿着热水壶,神色比昨夜憔悴了不少。她卸了妆,那盛气凌人的眉毛变得浅淡,皮肤仍然惨白,面部有些浮肿,眼睛里满是担忧和疲倦。

她看林颂之的眼神,就像在看她的仇雠,是一种整装待发的敌视。

“你来做什么?”宋知惠皱紧了眉,高声怒呵道,“昨天晚上我和你说的还不够清楚吗?不要让我再看见你。以后,也不要在明星面前出现。”

林颂之听宋明星说过,他的姑姑宋知惠,出身礼世家,是个温柔的美人,说话也是温声细语的,难以想象她就是眼前这个洗落铅华,在医院里大声喧哗的女人。如果不是愤怒到极致,她也不会在宋明星面前这样说话。

“阿姨,明星是为了我才搞成这样,我一定会补偿他的。我这次带了支票……”林颂之垂眸看向自己的足尖——完好无缺的、健康的、能够行走的双腿。林颂之说这句话时,磕磕巴巴的,声音越来越小。本来自恃口才了得的林颂之,此刻也哑了声,像被大雨淋湿的炮竹。如果不是提前构想好了要说的话,他此时一定语无伦次起来。

还未等他从口袋里取出支票,就听见宋知惠说:“你的补偿有意义吗?你赔再多的钱,明星的腿能回来吗?”

“姑姐……您、您不要怪颂之。”宋明星连忙道。他声音沙哑,气若游丝。手术后,他昏睡了很长时间,不久前才缓缓醒来。他知道林颂之和自己的家人矛盾很深,但他极力想要化解这个误会。

宋知惠恨铁不成钢,气急败坏地说:“明星,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帮着他说话?你睁大眼睛看清楚,你交的都是些什么损友?真正的朋友会拉你帮他挡枪子么?”

宋明星大胆地迎上宋知惠的眼神,冷静地说:“这不是颂之的错。是我自愿帮他的。而且,警察那边的调查情况,您应该也清楚,那只是意外,大家都不愿意看到的……”

宋知惠放下热水瓶,伸手按了按眉心,对病床上的伤患道:“宋明星,我不跟你吵。”

林颂之无言以对,宋明星的百般维护,让他想说的话都堵在了舌尖,又咽了回去。无论他怎么解释,宋知惠都不可能原谅他。因为发生这样的事,林颂之也无法原谅自己。

“请你离开,不要打扰宋明星休息,”宋知惠冷冷地说,“今天之后,你也不能踏足这里半步。”

这是在下逐客令了——林颂之漫无边际地想,他不是客,他是死有余辜的罪人。

林颂之深吸了一口气,逼迫自己冷静下来,而后他给宋知惠鞠了一个躬,起身后,他看了看一脸茫然的宋明星,而后凝视着宋知惠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阿姨, 我不会逃避我应该得到的惩罚,我会负起责任。”

“你也知道,逃避是懦夫的行径,你为什么要逃避?”

宋明星和宋知惠突然转过头来,死死地盯着林颂之,异口同声地说。

林颂之往后退了一步,冷汗沿着额角滚落,滴答——掉在了光洁如新的地板上。

他浑身颤抖着,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宋明星和宋知惠仍然看着他,同时开口道:“自尽就是一种逃避。”

而后林颂之看见,周围的环境极速地扭曲,就像《叫喊》里畸变的人与风景。雪白的墙壁开始融化,逐渐变作黏稠的液体,整个房间在飞速下坠,嗡嗡的声响震耳欲聋,翻涌着吞没了其余一切声音。

林颂之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像宇宙怀抱里的一颗陨灭的小行星,在剧烈的冲撞中粉身碎骨。

“之之,之之,你没事吧?”

林颂之听到有人在叫他,声音还很熟悉。他睁开眼,下意识地伸手去挡那刺目的白光。

宋明星笑道:“不是,咱们员工休息室的折叠床有那么舒服吗?我可睡不着。刚才想找你聊天来着,发现你睡得可沉,像死猪一样,怎么叫都不动。”

林颂之差点把毯子一掀,直接甩到宋明星脸上:“让我想想,上语课睡大觉被老张抓了个现行,要罚抄古还惨兮兮地让我一起帮忙抄的人是谁?”

宋明星的脸红了红,反驳道:“怎么还提这茬?都多久之前的事了,就让往事随风而去吧。好了,都下午两点多了,该起来干活了。替你的临时工刚走。”

“冷酷无情的资本家……”林颂之举起双手,做了个投降的姿势。

“哼哼,咱们这是良心企业了好吧,还可以午睡,还提供折叠床、枕头被子,一应俱全。”宋明星不无嚣张地说。

林颂之没想到宋明星突然凑近,仔细地盯着他的脸看。

看着宋明星放大版的脸,林颂之往后缩了缩,有些不自然地说:“怎么了?”

“眼圈也不是很重啊……我还以为你昨晚熬夜,今天午觉才睡那么沉。”宋明星兴致勃勃地开始推理,“难道说,宋女士指派给你的活儿太重了,一个上午就把你折腾成这样了?不对啊,你不就是端茶送水,顺便帮客人点点餐吗?”

林颂之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服务员也是人,不是机器,望周知。”

虽然嘴上和宋明星插科打诨、你来我往地过招,但林颂之仍记得刚才那个诡异的梦。

那无疑是他前世的记忆,因为他知道一切都是发生过的,一切都有迹可循。

只是这个梦的结局,毫不留情地点破了他藏在心底的隐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