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子洋与阿妙扮作客商模样,混上了往江南的货船,一路天公作美,风和日丽,二人日里便瞧瞧雄奇秀丽的三峡风光,夜里便听听南北客商讲述的离奇故事,倒也平安无事。

这一日夜里,行船已到了建康外百余里,照例大伙儿围坐在一块儿,一名客人操着浓重的秦腔说起故事来。这人名叫张能贵,五十开外,在外经商三十余年,大抵从关中贩些胡桃栗子之类到江南,又从江南贩些丝绸布匹回关中,他见闻广博,兼之能说会道,众人听他谈古论今,无不津津有味,是以张能贵一开口,船舱内登时便安静了下来。

张能贵见状,得意地一笑,接道:“今日不说历朝故旧,专说一段仙凡往事,二十几年前,在下头一次来到建康,那时在下虽说不上是玉树临风,却也生得仪表堂堂,加上风华正茂,真是扰乱了不少少女的芳心。”众人听他如此说法,禁不住嘻嘻直笑。张能贵的模样却好似有些失神,望着远处略呆了一会儿,才道:“那时我是从陆路来到建康,因为不熟道路,耽搁了时候,待到得建康城外的荒野郊地,已是夜阑人静,想来城门早已关闭多时了。我正在犯愁到何处住宿,偏又起了一场大雾,五步之外便不见人影,四面还隐隐有狼嗥声传来,我心中害怕,只得深一脚,浅一脚地摸索着继续往前走,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一片迷蒙中竟忽然有灯光透来,我大喜之下,抬腿急奔,谁知这一奔竟然冲出了浓雾,眼前豁然开朗,一座灯火通明的大宅院展现在我眼前。我想这下可好了,如此大户人家,我去借宿一晚,应该不成问题,当下便整理衣衫,上前拍门。我总道出来应门的定是个五大三粗的看家护院,谁曾想竟是个妩媚可人的娇俏丫鬟。说来惭愧,我一时瞧得呆了,竟然忘了说话。那丫鬟见我失态,掩口笑道:‘这位公子,深夜到访,可有紧要事么?’我这才回过神来,忙道:‘在下初到贵地,不料赶上一场大雾,失了路径,误打误撞来到府上,不知可否让在下借宿一宿?’那丫鬟道:‘如此便请进来吧。’我闻言不禁愕然,问道:‘姑娘你……不消问过你家老爷么?’那丫鬟一笑,道:‘这种小事,不消麻烦老爷了,况且老爷也不在家,只有我和小姐两人。’我听了自然是大惑不解,偌大的一座宅院,竟然只有她们两个女子?就算老爷主母有事外出,至少也该留下若干男丁或仆人才是。我心中虽然迷惑,却也不便多问,那丫鬟将我领到一间厢房,便自去了,我正待躺下歇息,忽听得门外有人问道:‘来的是什么人啊?’声音不大,但清澈空灵,好似天外纶音一般,我禁不住凑在门缝上向外望去,只见一个身着黄衫的女子丰姿绰约地立在石阶上,虽然月光黯淡了些,看不真切,但隐约间只觉那女子姿容绝美,丰神盖世,只在一瞥之间,便将你的魂魄都勾走了。”

众人听到此处,见那张能贵神态痴迷,禁不住肚中暗笑,一人问道:“那时候张大叔是风流少年,偏偏遇着个如花少女,后来应该有不少下了吧。”

张能贵喃喃道:“如花少女?再美的花又怎能与她相比?”略略停顿了一会儿,接道:“我当时不知哪来的勇气,推门出去,向那女子一揖,道:‘在下张能贵,打扰姑娘清梦了。’那女子笑道:‘张公子你好,我叫做凌倩,这是我的丫鬟淼儿,招呼不周,你多包涵。’说罢福了一福,领着淼儿去了。我望着她们的背影消失,又呆立了许久才回房歇息,可是……不怕众位见笑,可是我一直挂着那姑娘的音容笑貌,怎么也睡不着,还在辗转反侧之间,天便渐渐亮了。”

张能贵说到此处,一人接口道:“张大哥,依在下看,那两女子定是妖邪,这世上哪有两名女子独守大宅的?而且还如此美艳,定是妖魔所化,惑人心智,害人性命。”

张能贵闻言一笑,却没答话,接着道:“我见天已亮了,便翻身下床,明知该去辞行,心中却总是犹豫不决,只怕一别之后,此生便再无与二位佳人相见之日。我正心中惆怅,忽听得隐隐传来琴声,宛若天籁一般,让人听了心中只得一片平静欢喜。似这等仙乐,料想凡尘间无人能抵受得住,在下不由自主地开门出去,那时候朝阳还兀自躲在灰白的云层后,天地间一片柔光淡晕,薄薄的夜雾缭绕未散,凌倩坐在一处高台上抚琴,姿态之优雅绝美,当真便只有‘仙子凌风’四字才能表其万一,唉……我张能贵今生得睹此人间绝色,死也无憾了。”

众人见他突然间又发感叹,一把年纪了,脸上还是一片陶醉的痴情神态,都几乎笑破了肚皮,无奈面上过不去,还只能强忍着,一人道:“张大哥,那你后来是走了还是没走。”

张能贵闻言全身一震,便似从梦境中惊醒一般,定了定神,道:“我痴痴地听到一曲终了,禁不住抚掌叫好。凌倩冲我嫣然一笑,道:‘想不到张公子倒也是知音人,我这粗陋的散曲,可叫张公子见笑了。’我张能贵自问能言善辩,倘若是旁人说了这话出来,我定有千种应对的客套话可说,但在凌倩面前,不知怎地,我竟一句也说不出来,只傻傻地道:‘不粗陋,不粗陋,倘若每日能听到凌小姐所奏的仙乐,便是叫我少活十年也愿意。凌小姐,在下是行商来此,在建康一无亲戚,二无朋友,不知凌小姐可愿意让我多住些日子么?’唉……,我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是着了什么魔,竟然说出如此厚颜的言语来,话方出口,我已深感后悔。谁知凌倩只是微微愕了一愕,便道:‘张公子误打误撞来到此处,便是与我二人有缘,既然你有难处,不妨在舍下多逗留几日,不过希望张公子体谅,凌倩顶多只能留你三日,到了第四日上,公子一定要走,而且以后也不能回来。’我那时只盼着与凌倩多呆一刻便好一刻,莫说三日,就是三个时辰,我也要杀鸡酬神了,当然满口答应。凌倩见我应允,收了古琴,向内去了。我呆在原地,胡思乱想,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淼儿叫我吃饭,我才惊醒过来,再看看天色,竟然已经是午后。以后的三日,我整天失魂落魄,根本无心生意,成日只盼着快些用膳,好与凌倩见上一面,聊上一会儿,便在我迷迷糊糊之间,美好的时光便一晃而过了。到了第四日清晨,凌倩和淼儿来到我住的厢房,凌倩道:‘张公子,并非我不近人情,实在是另有苦衷,凌倩不敢再留张公子,公子今日便去了吧。’我听了这话,心中又是难过,又是失落,无奈也不能无耻强留,只好收拾包袱上路。我出了门口,只不过走了一二里路,想起凌倩的音容笑貌,便怎么也挪不动脚步,思量良久,终于决定向凌倩说出我的倾慕之情。谁知我返回凌家宅院,却怎么也找不到旧路,从清晨转到黄昏,方圆十里被我细细搜索了一遍,但那凌家大院却象是凭空消失了,再也寻它不见。”

众人听了此处,这才来了兴趣,一人道:“张大哥,莫非你是遇到妖怪了?也不对,她们也没加害于你,反而招待周全,难道真是仙女下凡?”

另一人道:“张大哥,我听你方才叙述,凌倩说你是误打误撞去到凌家,莫非这句话才是紧要所在?”

张能贵向那人道:“刘水兄弟,果然是你聪明。我当时却怎么也想不通,在树林里坐到擦黑,终于死心,正待离去,突然听见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接着眼前景象扭曲变幻,凌家宅院竟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而且烈焰熊熊,已成了一片火海。我吓得连退几步,一跤跌倒在地上,惊惶中只见三条人影冲天飞起,其中二人正是凌倩和淼儿,凌倩仍然身着黄衫,手持一枝短杖,杖头宛若白鹤双翼,上嵌三枚七彩宝石,淼儿则一袭白衣,手擎长剑,剑身七星闪耀,粲然夺目。她们对面那……那物,尖耳黄发,面若蓝锭,身长八尺开外,背上有五六只锐角突出,不知是何妖怪。”

张能贵说到此处,目中不由自主地现出恐惧之色,仿佛那日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又略停了会儿,才接道:“她们三人在空中打得不可开交,凌倩的短杖不时射出金光,所过之处,开碑裂石,淼儿手中长剑则化作一道青色光幕,卷起阵阵狂风,她二人一远一近,将那妖怪逼得手忙脚乱,几乎透不过气来。激战片刻过后,那妖怪跳出圈外,厉声道:‘凌倩,凌淼,本座与你姊妹素无仇怨,为何苦苦相逼?’凌淼道:‘废话!魔道不两立,魔界侵入人间,当然容你不得。’那妖魔听了哈哈狂笑,道:‘凡人渺小可怜,早该灭绝,魔界主宰人间是迟早的事,你们再如何挣扎,也只能是徒劳。’凌倩闻言朗声道:‘徒劳与否,我不敢说,不过你既已知晓我姐妹名姓,便该知道我凌家世代与妖魔为敌,只要凌家还有一人在世上,任何妖魔也休想在人间肆虐。’那妖魔怒哼一声,道:‘你莫以为我怕了你们凌家,我是替你们不值,凌家这一代没有男丁,你们姐妹一死,凌家便绝后了。’凌淼喝道:‘不劳你费心,纳命来吧。’说罢人剑合一,向那妖魔猛扑而去。那妖魔急忙闪过,怒道:‘既然你们想死,便让你们瞧瞧我的手段。’说罢身上蓝光暴涨,一闪便到了凌倩眼前,尖利的鬼爪直向她咽喉扼去。我见状大骇,禁不住惊呼出声,三人这才惊觉我在旁侧,但是恶战正酣,谁也没工夫来理会我。她们不知斗了多少时候,凌倩忽道:‘妹妹,时辰快到了,千万别让这妖孽脱身。’凌淼点头答应,二人攻势更猛,将那妖魔牢牢困住。那妖魔越战越是焦躁狂怒,忽然大吼一声:“受死吧!”两掌在胸前合拢,陡然闪出一道炽白的光柱,直向凌倩冲击而去。凌家姐妹见状都吃了一惊,各自急收兵刃,合手如兰花,两道金光乍现,迎击而上。这三道光芒相撞,只听得石破天惊地一声巨响,激射的劲风将我抛出数丈开外才重重跌落下来,幸亏有树枝浮土的阻隔,才侥幸逃得一条性命,但肋骨却断了四根。我勉强挣扎着坐起,抬眼望去,只见凌家姐妹脸色煞白,嘴角带血,跌坐在地上,那妖魔则半跪着,“哇哇”吐出几口鲜血,不停喘着粗气。”张能贵说到这里,咽了口唾沫,伸手去取桌上的茶壶。

一个年轻人抢着帮他斟了一杯茶,问道:“张大叔,后来怎么样了?”

张能贵喝了几口水,接道:“我强忍伤痛,勉强走到凌倩身边,道:‘凌小姐,你没事吧。’凌倩叹了口气,道:‘我不是叫你走了吗?为何又要回来,白白惹上一场祸事?’我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何凌家宅院忽隐忽现?你们究竟是什么人?’凌倩闻言想了想,道:‘今日我姊妹未必有命离去,便说与你知道了吧。所谓凌家宅院,其实是一处魔界出口,每隔数年便开启一次,妖魔鬼怪趁机来到人间,我凌家世代镇守此处,伏妖降魔,力保人间安宁。凌宅四周设有五行结界,不谙道法之人无法进入,张大哥你胡乱冲撞,竟然走入凌宅,实在是千年难遇的奇事,也是你与我凌家的缘法。对面的妖魔唤作‘兽蓝魔君’,今番来此,只因恰逢魔门开启,这妖孽妄图扩大魔门,让更多的妖物降临人间。张公子,倘若今日我姊妹不幸殒命,拜托你另觅高人,继续镇守此地,否则人世危矣!’凌倩的这番话,实在匪夷所思,若非我先前见到她们腾云飞天的能耐,说什么也不敢相信。我还未答话,地面忽然一阵震动,凌家后院有光芒直冲天际。凌淼见状急道:‘姊姊,魔门开了,再有妖魔出来,咱们可应付不了,这可如何是好?’凌倩将牙一咬,柳眉倒竖,道:‘妹妹,咱们豁出去了,用‘灭灵结印’大法。’凌淼闻言脸上变色,道:‘姊姊……’凌倩道:‘妹妹,凌家数百年来守卫此地,从无闪失,这番心血定不能毁在咱们姊妹手里!’凌淼闻言,目光亦变得坚定从容,道:‘好!姊姊,我听你的话。’凌倩一笑,回头向我道:‘张公子,拜托你了。’说罢与凌淼双双纵入空中,二人目光低垂,口里默念咒语,全身上下都泛起一层晶莹的光晕。那‘兽蓝魔君’也勉强站起身来,还未有所举动,凌家姊妹身上已发出两道蓝光,如锁链一般将他的身躯牢牢缚住。‘兽蓝魔君’拼命挣扎,但仍被凌家姊妹摄入半空,三条身影忽地急转不停,越来越快,越来越光芒夺目,突然凝成一个光球,急坠入凌家后院,只听得一声巨响,后院里的光芒消失了,四下里除了火焰焚烧燥木的‘毕剥’声,再没了别的动静。我心中忧急难当,无奈火势猛烈,无法入内查看,只好在凌宅外守候着,直过了一夜一日,火势才渐渐消残,我进入废墟中找寻,只在后院井边拾得一枝发簪,认得是凌倩的,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别的痕迹了。”张能贵说完,长叹一声,默默不语。

先前给他斟茶的年轻人问道:“张大叔,这么说来,凌家姐妹是都舍身成仁了么?”

张能贵道:“这个我也不得而知,不过听她们之前话里的意思,应该就是这样了。”

另一人道:“张大哥,你莫不是编个故事来给咱们消遣解闷的吧。”

张能贵还没答话,他身边一个中年汉子道:“我瞧多半是真的,在下就是建康人氏,二十多年前,郊外的确是莫名其妙地多了一座烧成废墟的宅院,没人知道那宅院是何时建造,又是因何焚毁的。”

子洋听到这里,再也按捺不住,压低了声音问道:“张大哥,你说的凌家宅院在何处?凌家姐妹说没说这世上究竟有几处魔界出口?”

张能贵道:“凌家宅院就在建康城外往西南约三十里的一片桃林附近,至于世上究竟有多少魔界出口,我就不得而知了,凌家姊妹也从来不曾提过。”

子洋闻言不再多问,周围众人又七嘴八舌地说个不停,直到三更时分才渐渐各自睡去。子洋见状,拉了阿妙出来,道:“阿妙,前日我问你,你说过你家也在建康,可有听过这桩往事么?”

阿妙摇头道:“未曾听过,就算是真的,二十多年前阿妙还没出生呢,阿妙懂事的时候,人们也早已淡忘此事了吧。”

子洋想了想,道:“你说得也有道理。”在甲板上徘徊了一阵,道:“说来也真奇怪,这数日来都不见御魔子的人马追来,也不见师父现身,难道是出了什么事么?”

阿妙道:“子洋哥,你不必担心,你师父是道术通玄的仙人,怎么会有事?”

子洋道:“你不知道,那御魔子虽然奸恶,却真有神鬼莫测之能,况且他们人多势众,我真怕师父一时不慎,着了他们的道儿。”

阿妙道:“御魔子虽然厉害,也未必胜过了你师父,子洋哥你多虑了。”

子洋听她语气肯定,不禁心中奇怪,问道:“阿妙,你未曾见过御魔子,如何知道他不如师父?”

阿妙一愕,道:“这……邪不能胜正,乃是千古不变的至理。御魔子是坏人,坏人当然是打不过好人的。”

子洋闻言不禁失笑,摇了摇头,望着黑沉沉的水面,沉吟不语。阿妙见状,犹豫了一阵,道:“子洋哥,我有个问题问你。”

子洋转过头来,见阿妙低着头,双手局促地摆弄着衣裙,不禁有些愕然,道:“阿妙,什么事?”

阿妙道:“子洋哥,明日就到建康了,你……你有没有舍不得阿妙?”

子洋一愣,道:“这……阿妙你放心,将来我若有空闲,还会去看你的。”

阿妙道:“子洋哥你骗人。阿妙跟你相处了这么久,知道你是个胸怀大志的人,将来有很多大事要做,哪里还会想起我这小丫头来?”

子洋道:“如你所说,咱们相处已经很长一段日子,子洋把你当成好朋友,不管有天大的事都好,子洋绝不会忘记朋友的。”

阿妙听了,脸上的神情有些奇怪,好像是欣喜,又好像是失望,沉默了一阵,向子洋道:“子洋哥,天都快亮了,咱们歇息一会儿吧。”

子洋点头答应,与阿妙回舱寻了个位置坐下,不一会儿的工夫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