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大人替吕布谋官一事,几近荒谬。但深推下去便可知道,他只是欲将汉室兵戈操纵在一个可控制人之手,借此为基础,推行他那简单质朴的政治理念罢了。”

听着钟繇的解说,刘协终于发现了一条清晰的线索,王允在刺杀董卓之前的睿智与随后看似愚蠢的行为,都是因为这条线索在一以贯之。非但王允,乃至整个朝堂那些刘协认为只会惊呆了们的大臣们,他们其实也根本不是无能愚蠢。

中央朝廷作为全国士人的荟萃之处,精英众多,远远超过当时任何一个割据的军阀。之所以他们表现地那般不堪,除却他们喜好虚名、夸夸其谈的通病外,更深的根源其实就源于他们的思想观念。

传统士人深受儒家名教思想的熏陶,他们的政治思想是“在德不在兵”(出自士人郑泰)的政治理念和“上安国家,下抚黎民”(出自王允)的政治理想。

所谓“在德不在兵”,见于东汉时期很多士人给皇帝的上,他们认为只要政治清明,举贤任能,则奸凶自息,国家自安;而兵者,凶事也,不得已而用之,穷兵黩武,必至覆灭。以德政治天下,就可以实现“上安国家,下抚黎民”的政治理想。这么多士人上中提到这个观点,说明这是他们的共同认识。

过去为了这个目标,他们同宦官集团进行了持续不懈的斗争,就在即将成功的时候,董卓进京打断了这一进程;为此,他们又同董卓进行了艰苦卓绝的斗争;现在董卓死了,士人们掌握了政权,已经到了实践这个政治理想的时候了。

然关东群雄割据一方,不听朝廷号令,但那是董卓造成的,在长安朝廷士人的眼里看来,那是关东士人为了自保,不得已而为之。关东的士人过去曾和他们站在同一战线反对宦官,他们有着共同的政治理想,董卓的死使得他们之间最大的障碍消除了,他们相信,只要新朝廷纠正董卓所犯下的错误,实行德政,关东的士人会象百川归海一样重新回到朝廷的怀抱。

有着这样的初衷,王允的做做所为便一切都可解释地通了。他提携吕布,是吕布手下的兵士大多乃并州人士,非是关东群雄厌恶痛恨的凉州兵士。但同时,他又不想乱动兵戈,所以提出这个建议时,一脸的痛苦和纠结。

他想杀蔡邕,是因为此人阻挡了他的理念。蔡邕公正严谨,断然不会曲解关东士人和董卓之间的斗争。可假如这般,那董卓便至少有着保驾护王的功劳,而关东人士却有了起兵祸乱的贼党嫌疑。

同时,他还要诛除徐荣,不是因为徐荣私纵董卓,是因为王允他要尽可能消除董卓旧部在长安新政权当中的比重和影响。在他的内心底,他是惧怕凉州兵士的,所以,铲除徐荣,不过是他想解除凉州兵士的一个借口罢了。

而在对付关外凉州诸部之事上,则更简单了。他之所以在朝堂上不想让众人讨论,是因为这个时候,凉州诸部毕竟还是朝廷体系下的军队,贸然将他们归于董卓旧党,会引起凉州诸部的反弹。所以,他要等,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最好是关东群雄再度大举率兵勤王之时,他才会将凉州诸部如扔垃圾一

般,将他们扫入垃圾堆当中。

可惜,恰恰就是这样的理念,对汉室新生的政权来说,却是一支致命的毒剂。王允他们以为关东群雄是他们的门徒旧党,是有着共同理念的一家人。但他并不知道,当这些人士挣脱牢笼、体验到权力那美妙的滋味后,他们便不再是王允心中的士人,而是一个个蜕变后的权力野兽。长安这个新生的政权,在他们眼中,最好彻底破灭下去。只有这样,他们在关东之地予取予求,才有着合法的理由。

但话说回来,知道这些真的有个屁用!刘协又不想成为这个时代第一任心理探究师,他越是明白这些,越觉得死神开始向自己招手了。若是任由王允这样一厢情愿瞎搞下去,那历史的车轮就会一点轨迹都不变地隆隆碾压过来,将他瘦小的身体碾成一滩肉泥。同时,更会将汉室这一次来之不易的新生,碾成齑粉。

想着李傕郭汜那些个上不了台面的家伙在长安城中胡作非为,那个时候,长安郊外郭汜那血淋淋的一幕将成为最司空见惯的惨事。这些家伙根本不将人当人,比起董卓来,他们的粗鄙、无知、凶厉、残暴,会是榨尽大汉最后一滴鲜血的战乱机器!

更不要说,如今汉室还多了凉州韩遂、马腾这一支蠢蠢欲动的不安定因素,他们若是在长安最混乱脆弱的时候从背后捅来一刀,那大汉这最后一处都城,这等繁华之地、天下的腹心,瞬间便会翻为血海,百姓嚎啕丧命,琼楼玉宇付之一炬。直至天下动荡,民不聊生!

一想到这些,刘协蓦然感觉自己肩上的重任

瞬间沉重了许多,汗透重衫,他几乎下意识地向钟繇求教道:“元常,如今之事,如之奈何?”

“陛下,如今之事,关外凉州诸部关乎朝廷生死。此事若可处置恰当,则汉室中兴有望。”钟繇说这话时,语气当中有着不加掩饰的疲惫。他越是体察刘协的处境,越是觉得举步维艰:“为今之计,陛下可有三条路可以走。”

刘协觑了钟繇一眼,实在搞不懂这些士人为何都是这样一幅德行。但眼下他毕竟求着人家,只好有气无力地回了一句:“愿闻其详。”

“第一条路,陛下一切以司徒大人所愿,火速遣使赶往关东。汉室虽遭董卓荼毒,然终究乃天下核心、正统所在。关东群雄也全非鼠目寸光之人,若有哪怕一支义军率兵勤王,则天下之势为之扭转,陛下辗转腾挪的空间便多了。”

“远水解不了近渴,此计全将汉室交付运气之上,殊为不智。”刘协忍不住斜视了钟繇一眼。这个时候,关中隔绝,钟繇还不了解关东形势,那里正乱哄哄地跟狗抢食一般,哪里还有心思管长安这个朝廷?钟繇出此计,更多是在试探刘协的决心罢了。

“好,那么第二条路。陛下在朝堂孤掌难鸣,然手下亦非全无忠臣。只要一令诏下达,皇甫将军、朱将军、卢尚、徐将军等人,必然舍命相随。陛下只需赶在凉州诸部祸乱长安之前挣脱漩涡,待长安危急不能守时,再反身归来,届时凉州诸部震恐,长安可再入陛下之手。”钟繇壮着胆子向刘协说出这第二条路,心中已做好了被刘协叱喝的准备。

但刘

协却没有那样,只是微微摇了摇头:“朕乃天子,自当为民请命。此举虽可行,但代价实在太大,长安若饱受涂炭,纵然光复,也只剩下一个空壳子,朕尽失大义民心,不可取也。”

“如此,便只剩下一条路可行了。”

“元常请讲!”刘协终于来了兴趣。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而已。”

“这算什么妙计?”刘协顿时气馁,感觉自己有些小受伤。

但钟繇却似乎很高兴,连连摆手道:“非也非也!请问陛下,您最大的倚仗是什么?”

刘协想了想,他穿越过来后,似乎只有一个皇帝的身份可以倚仗。但毕竟搞不清钟繇用意,只好说道:“朕无本之木、无水之源,所倚者,不过‘天子’这一身份而已。”

钟繇终于笑了起来:“这就对啦,陛下您看似无根,但最大的倚仗,就是您乃堂堂汉室天子!君臣之道,恩义为报,放至何时何处,都是至柔之术。陛下如今虽不能待朝臣为手足,但朝臣亦不可无视您这位妙计诛董卓之英明天子。民俗言,有理走遍天下,陛下只要以柔克刚,以正克邪,汉室未免便没有一搏之力。”

刘协愕然,也终于听出来了,有些话钟繇是不能说出口的。但意思却很明白,他第三条路,就是让自己跟朝臣丫死磕。在争夺利益上寸步不让,最后君臣可能撕破脸,但若是挺过这一关,那他刘协将彻底摆脱什么祖制、宗法,道义,以一个全新的、大权在握的天子身份执掌关中,投入到天下争霸的大潮当中!

想到这些,刘协忽然斗志盈胸,豪气干云:“就依元常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