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协有时恨起来,真恨不得将这些猪一般的队友全都扔猪圈里。

第一个要扔进去的,非那个赵岐莫属。

表面听来,赵岐的话似乎很有道理,但深入一剖析,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

首先,刘虞的确对鲜卑、乌桓采取了怀柔政策,但就如赵岐说的一样,刘虞竟然给鲜卑、乌桓发田地、发种子,这是怀柔政策吗?分明是人类驯化野生动物的做法,从这一点上来看,刘虞虽然被后世评为宽臣,但实际上他还是带着士大夫的傻气的。

从根本上,刘虞应该还是视鲜卑、乌桓为劣种民族的,认为他们只要跟汉人一样种地才能安定下来。这事儿就换成刘协,刘协也坚决不干。毕竟,自己本来是一匹欢乐的小野马驹,结果一个人跑来说他爱你,却要把你带到他家那个没有草原的马圈里,你愿意吗?

其次,假如刘虞真的爱上这匹野马爱得无可救药,那匹野马最多尥尥蹶子,也不会非踢得刘虞遍体鳞伤外加伤透了心。问题是,刘虞身边,还有一个二百五公孙瓒,这家伙可不是什么善茬儿,整天就想着带兵征讨戎狄换军功、壮实力。

也就是说,这匹野马其实有两个主人,一个整天说爱你喂你胡萝卜,另一个却老是在一旁磨刀霍霍,随时准备宰了自己。而刘虞性子柔弱又管不住这个公孙瓒,小野马只能在一面被爱护、一面随时被杀戮恐惧的两极中徘徊。这样的折磨,别说是无拘无束的小马了,就是人都顶不住。

这都不造反,还有没有天理?

最让刘协痛恨不已的,其实就是赵岐这

种冥顽不灵的德行。你有话好好说行不行?朕这里所有的方案和改革都还没有说,你倒先学起了野马尥蹶子,你又不是马超也姓马……

在刘协的设想中,他还是要遵循后世民族大融合的基本准则,求同存异。不鄙夷、干涉人家的信仰、生活方式什么的,用柔和而缓慢的商业方式进行交流和融合,进而逐步点滴的打开彼此的心扉,建立一个和谐宽容的大家庭。

你赵岐不是担忧人家勇悍好战吗?你用经济商业把他们绑架在自己的战车上,让他们成为自己的刀剑武器,去对付你的敌人,这不是一举两得吗?

你不是还担忧人家看你汉族繁荣富庶,怕人家反戈一击抢你家东西吗?你就不能争点气,自己强盛起来?再说,眼下多好的时机,马超这员神威天将军横空出世,正是震慑羌胡的时候。你却想着把人家杀光,你…你想得美,你杀得完吗?

你这还是仁义治天下的圣人子弟吗?

你跟董卓有啥区别?

一想到这些,刘协真是越想越气,看着冷寿光正在收拾自己刚砸碎的酒杯,忍不住开口道:“别动,让朕再砸一个,你再收拾!”

冷寿光偷偷掩笑退下,可不多时,又小跑步过来,禀告道:“陛下,荀将军、钟大夫来了。”

刘协手都没停,砸完那酒杯后,才开口道:“他们自然要来,你也知晓,怎么脸色这么怪?”

“皇甫将军和朱将军也来了,”冷寿光有些小心翼翼,想了想又补充道:“两位老将军看起来情绪很激动。”

刘协这下坐不住了,起身就赶去接皇甫嵩和朱儁。

这两位汉室宿将,一辈子为汉室鞠躬尽瘁、流血流汗,他刘协可不跟那个傻帽老爹一样这就是天经地义的,一向待这两位老爷子真跟自己的亲爹般敬重。眼下听说有人惹怒了这两位,那心里的怒火就别提了。

可刚见到皇甫嵩和朱儁,两人不待刘协开口,竟不顾年迈的身子,挣脱开荀攸和钟繇的搀扶,扑通一下就跪在了地上。尤其皇甫嵩更是老泪纵横,泣不成声说道:

“陛下,休怪老臣多事。臣闻陛下欲视羌胡异族为一体,大感此生终遇明主。陛下此略,乃万世之功。老臣经略凉州多年,回京后才想着如何安定边患、整理成策,想不到陛下已然有心如此,老臣,老臣……万望陛下不畏艰险,贯彻此道啊!”

刘协接过皇甫嵩手中简,仔细翻看,不多时便感到双目泛红。皇甫嵩这简上,可不仅仅有平边疆之策,更偶有斑斑血迹在上,可想而知,这位老人是如何忍受着身体的折磨,仍不忘为汉室操劳尽忠……

那些朝堂上一个个口若悬河的大臣们,怎么就没有一个像皇甫嵩这般兢兢业业、静下心来务实一件事儿呢?他们那虚妄骄矜的见识,凭什么让他们瞧不起如皇甫嵩、朱儁这样的武夫?!

他们,简直连长安城大街上卖猪肉的朱屠户都不如!

刘协执掌朝政以来,虽然发怒的次数不少,但今天看到皇甫嵩和朱儁两鬓苍苍却满含祈求的目光,当真怒了。这两位老人,谁知道他们还能不能等到天下大同的那一天?再同朝堂上那些士大夫缠磨的时日,又不知多少羌胡百姓死于

非命!

“冷寿光,去将刚才那些人全唤回来!”刘协脸色铁青,几乎有些咬牙切齿道:“不破不立,朕心中有着想法也不是一时半刻了。今日,不是这些人换思想,就是朕换人!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

荀攸和钟繇见刘协龙颜大怒,也知刘协究竟心恼什么。可两人身为刘协的左膀右臂,自然不能看刘协这般毫无章程地与士大夫集体团开撕,最后只落个两败俱伤的结局。当下也顾不得什么君臣之礼,上前拦住装作要走的冷寿光,跪求道:“陛下,万万不可啊!”

“有何不可?”刘协冷峭的眉毛一拧,怒色更盛。不过,下一瞬,他脸色便已蓦然灰黯了几分。

事实上,刚才的气话一出口,刘协自己心中就失了底气:不错,真不能这样硬干啊。自己不是曹操,也不是在兖州那个地方白手起家、可以为所欲为。自己接下来的烂摊子,本身就是这么黏糊糊、湿哒哒、混乱不堪、有着千丝万缕牵连的这么一个朝廷……一旦真开撕开起来,最高兴的,恐怕就是眼巴巴等着看汉室笑话的关东群雄了。

所谓的天子一怒,那纯粹是镜花水月;所谓穿越者的虎躯一震,那……哎!绝对是扭到腰了。

钟繇与荀攸两人见刘协脸色,便知刘协也不用自己劝解,忽然有种跟对人就是轻松的感慨。于是,已然被刘协有些带坏的两人,对视一眼后,竟异口同声说道:“陛下,以硬碰硬向来不是您的作派,何不拿出您的本色出来?”

“朕哪还有什么本色?”刘协有些灰心丧气地摆了摆袖子,看两

人的眼神都有些幽怨:朕就算真有本色,那也是阴险卑鄙、无耻下流……你们这到底是再夸朕,还是在贬朕呢?

“陛下,前些时日,您不是还提出过欲新辟一州为雍州之事?州牧一职,乃牧民一方、统领圣意的重任,陛下便不曾多番思量?”钟繇抚着自己那漂亮的胡须说道,那脸色让刘协怎么看,都觉得看到了一副奸臣的味道。

可问题是,这雍州州牧一事儿跟眼前这情况又有啥关系?汉献帝确实在今年新设了雍州,自己也随口也就提了那么一嘴……等等,雍州牧、羌胡、豫州、袁绍?

这些平日烦忧刘协的事项一一汇入脑中,忽然覆盖住了刘协之前便有过的那单薄的计略,竟以着一种离奇、不可思议的方式,又蔓延出一道道丝线,缓缓结成一张模糊却更庞大缜密、好似网罗了一切的网……

“元常,你的意思是?”刘协忽然有所顿悟,但好像就是还有一点核心没有抓住,那种若即若离、似隐似现的感觉,让他都好像找到初恋一般时忐忑而焦灼。

“陛下坐而论道,远不是朝中诸公的对手。然陛下声望如日中天,杀伐决断亦颇有雄主之风,朝中众臣纵可封驳谏,却也不能动摇陛下旨意半分。”荀攸接下话来,说得便更是露骨,比奸臣更像奸臣。

都到这份儿上了,刘协脑中的大网忽然间尽情舒展绽放,犹如日跃泰山般动人心魄,其中各条理脉络更清晰如发丝。刘协当即忍不住又猛然一拍荀攸大腿:“公达一语道破天机!朕明白了,爱,永远是做出来的,可不是说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