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命,全军继续前进,比正常行军慢三成。”张郃发出了指示,但看到身后那些接到符令后或一脸懵圈儿、或一脸忿怒、或一副不懂装懂的黑山军将领们,心中忽然莫名升起一股很痛苦的感觉。那种感觉,比赵云刺伤他的手臂还要令他难受。

于是,他不得不又叹了一口气:“算了,保持正常行军就可以了。”

也于是,他的这个命令换来了张雷公那大嗓门的冷嘲热讽:“说了半天,原来都是废话!不就是天黑去劫个营,这种事儿我们又不是没干过,还用你来指指点点?”

张郃这时已然没有任何脾气了,事实上,这个时候,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位高阀大户当中的一位教讲师,在面对一群无知而又淘气的稚童——那种解释又解释不通、能解释通人家又不听的憋闷,让他的内心仿佛在被一股干火煎熬般灼闷又焦躁。

天黑劫营,听起来事情的确十分简单。但要完成一场完美的劫营战,却并不是只靠着兵士一窝蜂冲上去那么简单的。

首先,需要有斥候不断往来驰骋,把四周的情况汇总到主将这里来。进而主将再根据这些消息精密判断出自己距离目的地还有多远,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又是什么时辰。

其次,汉代兵士大部分不是职业兵种,还保存着农夫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物钟。但不要忘了,你的队伍同样如此。所以,除了行军速度之外,你还必须要考虑到自军的休憩。

同时,这个时代,大部分人又都患

有夜盲症。所以,劫营的时候,火把是断然不可缺少的。但因此又要确定究竟何时才可以点火把,以免未动手之前先让敌营发现了踪迹。

剩下的,诸如这种步骑混编队伍如何有节奏进攻,从什么方向进攻,遇到敌军抵抗时又需如何应对等等,也需考虑在内……而仅仅这些,还只是自军的准备工作而已,对面敌营是否有壕沟、暗哨、守夜大将乃何人,敌营如何布列等等,又都需要尽量知晓。

可是,这些事在黑山贼眼中,似乎都空白地如无物。他们不去考虑,也不去筹谋,简单到简直荒谬的地步。似乎,劫营对他们来说,只是冲到敌营面前,再大喊一声‘随我冲’就可以了。

继续前进的命令传达到了每一个士兵,队伍中又响起了一阵抱怨的声音。黑山贼的纪律性几乎为零,许多人又都是白日被强迫抓回来的,一听说还要夜行军,自然无不牢骚满腹。

只有张郃的直属部队悄无声息,仿佛早就习惯了主帅的这种风格。好在这次行军不是急行,黑山将领们叱责几声后,这些兵士又恢复了绵羊般的本性,迈着步子向前移动。

当时间进入午夜时,斥候向张郃汇报,汉室大营就在前方十里处的一个山坳里扎营。张郃立刻下令全军弓上弦、矛摘钩、盾从背上卸下来,举在手里,转入临战状态——是的,他必须将平日简单‘进入临阵’的命令说的如此详细,才能让这些黑山贼明白什么是临阵状态。

幸运的是,这时候,

部队里的绵羊本性带来了良好的效果,他们在战斗前没一个敢大声出气的,这让整个部队的潜行有了一丝百战精锐的味道。嗯……前提是忽略了他们那散乱根本不成阵列的行军。

半个时辰后,张郃感觉自己向上苍的祈求得到了回应,这支大军总算安稳地潜伏在了汉室大营一里外的地方。张郃凝目看向汉室的大营,只见营中灯火通明、人影重重,整片营盘中除了刁斗报时的声音外,没有丝毫士兵们的喧哗。

这种状况让张郃眉头微微一震,表情也瞬间变得又惊又喜起来:欣喜的是,汉室大营看起来一切正常,并未有知晓自己今夜会前来突袭的迹象。

但惊讶的是,眼前这种状况正是百战精兵才能达到的效果——灯火通明使得兵士们避免了夜盲,人影重重是负责守夜巡逻兵士在执勤,而营外半里处偶然的火光一闪,是汉军的斥候暗哨在按照既定的范围预防来犯之军。

这显然是块很不好啃的骨头,尤其是对于这次用黑山贼作为牙齿的自己来说。

“张将军,怎么了?”于毒悄悄靠近张郃,带着满嘴的口臭向张郃问道。

张郃皱了皱眉,但随后还是努力挤出了一丝笑容:黑山贼中,也并非所有人都是蠢蛋。至少,这位于毒看起来还有那么一丝成为将军的潜力。连日接触下来,张郃发现此人一直在暗中观察着自己如何统御部署。并且,这人还是黄巾贼中同管亥、周仓二人齐名的勇将,值得张郃高看一眼。

“这座营盘

中的汉军是百战精锐,我们看来要启动备用方案了。”张郃淡淡回了一句,随后又将注意力放在了汉军营盘上。

张郃的确对于毒有一丝好感,但那也仅是瘸子里面选将军的凑合而已。他们毕竟不是一个阶层的人,张郃也懒得同于毒解释太多。

由此,于毒又很不负众望地惊讶问了张郃一句:“我们还有第二套行动方案?”

张郃不自觉一下抓紧了手中的黄土,然后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才扭曲着脸咬牙回答道:“凡事豫则立,不则废,我们当然有第二套方案!”

面对这次将功折罪的战役,张郃自然要全力以赴的。根据汉军的实力,他早就定下了两套方案。

若是汉军如黑山贼这般松懈散乱,他便不联合河内城中的眭固,直接领黑山贼攻打汉营。待河内城乱时,再一鼓作气冲入城中;

若汉军精锐有防,他便静待河内城乱,随后再突然杀出,打汉军一个措手不及,再冲入河内城中。

对于张郃来说,他自然很期待第一种状况的。虽然眭固在黑山贼中有着‘诡兔’的称号,但在张郃见识了黑山贼们真实的状况后,他已然对眭固不抱多少希望了。

可最令人痛苦的是,这一次,张郃又不得不祈祷眭固能够名副其实一些。至少,也要在河内城里弄出一些动静。

夜间的凉风微微吹动张郃的鬓角,却丝毫吹不走张郃心中的焦躁。他双眼一眨不眨地望着汉军的营盘,蛰伏着、等待着,犹如一头饥饿无比的野兽般等着血红的

眼睛潜藏在草丛中。

忽然,一阵猛烈的夜风吹来,迷住了张郃的双眼。他愤愤地扑打着灰尘,但忽然心中警铃一作,猛然嗅到了一丝不祥的味道:汉营,实在太安静了,安静地简直有些诡异!

张郃再度快速在心中盘算了一下,发现眼前的汉营的确是能容纳万人的营盘,营中的巡梭执勤也一应不缺。但为何半个时辰过去了,那哨楼上的兵士,竟然连动都没动一下?

这个不祥的念头一旦进入张郃的心中,他身为将领的直觉立刻开始启动:“斥候,斥候!速速回来禀报消息。”

张郃接连向身边的亲卫呼喊了三声,近卫们一个个相继离去,却仍旧没有带来任何一个斥候。而就在张郃越发不安的时候,他忽然感受到自己胸腹趴着的土地,隐约传来了一阵轻微的颤动。

那种颤动,不是骑兵奔骤的隆隆,反而更像是无数蚂蚁搬徙的声音。密密麻麻,令人头皮都开始炸了起来。

“不好,我们中计了!”张郃看也没看,猛地跳了起来大吼道:“准备战斗!”

话音刚落,骤变忽起。

一团刺眼的光亮在无尽的夜色中爆开,随之化做冲天的火光!

张郃大惊之下向火光处望去,眼前的汉营瞬间化为一片火海,熊熊的烈焰,完全阻隔了自军前逃的道路——直到这个时候,张郃才发现,自己原来进入了一片死地!

随后,刺耳的兵器交错之声、士兵的呐喊与惨叫声嘈杂地交织在一起,在背后猛然响起。

汉军的奇袭行动已经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