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好大的雪。 雪片鹅毛般纷纷扬扬撒下来,积在崖上、融在掌心。少女换了新衣,撑伞立在雪里,懵懂地期盼少年将军从巨石后冒出头。 不知过了多久,雪依旧在下,手里的暖炉却渐渐冷了,袖中那方绣帕忽地被风吹走。少女赶忙去追,丢了伞、掉了鞋,跌倒在雪地又爬起。雪越下越大,风一吹便迷了眼,少女却不管不顾地往前奔,捱过砸得脸颊生疼的雪块、穿过重重迷雾,她终于瞧见红色绣帕在风中卷边,奋起一跃,却什么也没抓到。鼓声骤起,木棍裹着红布狠狠砸在牛皮鼓上,越敲越急越敲越急。少女抬头望向四周,在山下看见持枪纵马的少将军。她隔着万丈山川和三万兵马大喊:“越凌云!你快回来!你别去!” 山谷旷远,风雪声大。 她的呐喊刚出口便被湮灭。 身着红甲那人却回过头来,手中挥舞着那方绣帕,朝她喊:“我必凯旋归来,娶你回家!” 短短十字,空谷传响,经年未绝。 “越凌云…别去…你回来…越凌云…越凌云…”黑暗里,越笙低低呢喃。 面具男挣扎着坐起来,靠在墙上,把越笙抱在怀里,从袖中摸出银针扎在手腕上,强忍着蚀骨之痛调动灵力输给越笙。 她似乎伤得极重,他隔着衣裳都能感受到她身上的冰霜。 红色灵光源源不断地融进越笙身体,冰霜渐渐消退,只是她仍死死地攥着他的手腕,断断续续地念:“越凌云…你骗我…” 越凌云。 再听到这声呼唤竟是时隔八载,如此境地。 面具男苦笑一声,皱眉咽下喉中的血,脱下外袍裹在越笙身上,费力地扶着墙站起来,摸出火折子,吹亮,借着跳动的火光查看眼前的景象。 史记载,开国皇帝萧骞曾召集工匠在枫山之中修建陵墓。自陵墓落成后,大庸朝历代皇帝皇后皆葬于此。 面具男摸着甬道走了一段路,点沿途的烛火,史上那座极其隐蔽的陵寝的一角便显于眼前。 只是目之所及空空荡荡,大庸建国五百年来的陪葬品全无踪迹,只余下一排又一排的棺椁和牌位。 面具男挨个儿寻过去,由牌位辨出安葬顺序,又以烛为记号标记方向,终于在众多墓室中找到最后一位皇帝萧隆琪的棺椁。 沉香木打造的棺椁早已被长钉钉死,四周蜡封未动、灰尘齐厚,不似有开棺痕迹。 面具男绕着棺椁走了一圈,把目光锁定在牌位下的供台上。 那供台乃岩石制成,乍一看与沿途墓室中的并无差别,只是牌位底座四周的灰尘痕迹却对不上。 他移开牌位,下方果真有一四四方方的洞,洞中有一枚玉佩、一片残甲和一封折叠起的信。 那片残甲与黑垭口中的无异,皆来自八年前凌少安所穿的铁甲;玉佩是上好的羊脂玉,莹莹润润,正面刻高山背后雕流水,群山之中有一个凸起的“莹”字;再看那封信,信封上空无一字,夹杂着金丝的纸放了多年也只微微泛黄,展开,豪迈的行跃然纸上: 凌少安将率军于二月廿八经黑垭口,殿下若肯出兵将其覆灭,苍山愿送上三万黄金、一万铁器及枫山往后十年粮草,助殿下成复兴大业。 这字虽豪迈却写得极小,在鎏金纸上只走了短短三行。 面具男片刻便读完,瞳孔狠狠一缩。 以三万忠骨换王朝复兴……这便是他凌氏一族效忠百年的皇室做出来的事! 真真是讽刺! 面具男深吸一口气,堪堪忍住炸掉陵墓的冲动,突觉身后寒冷,忽地转身,果然看见一袭素白衣衫。 越笙持枪立在墓门外,冷冷看着他:“把信留下。” 面具男依言把东西尽数奉上,待越笙读完信,问:“将军可知此信出自谁手?” 越笙看他一眼,答:“苍山家主夫人,越莹莹。” “何以见得?” 越笙抬手给他看手里的玉佩。 面具男笑道:“将军如何确认这字与玉佩同属一人?” 越笙不耐烦地皱眉,还是答:“这字看着豪迈却透着一股小家子气,凌将军曾为妻写过一封情,在世家子弟中广为流传并争相临摹,越莹莹写得最像。鎏金纸一纸千金,乃苍山特供。” 面具男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竟是父亲惹下的风流债。 越笙将物什尽数收入袖中,取下一盏油灯往黑暗中去。 面具男也执灯跟上去,几次张嘴却不知说些什么,只好沉默着将沿途的灯都点亮。

陵墓中的机关被尽数拆除,各个墓室的门也都大开。二人一路顺利走出陵墓时,天色早已大亮。 越笙在门外蓦地停下,转身,看向面具男,问:“你灵力属火?” 面具男呆呆点头。 越笙云淡风轻道:“帮我炸了这里。” 面具男“扑哧”一笑:“将军说笑了,此处乃前朝陵墓,贯穿整个山脉,若是炸毁整座山都得陪葬,再者,我方才为救将军已将灵力耗尽,现下半点也使不出来。” 越笙颇为意外地挑眉:“我还以为你不打算提这事。” 面具男环臂歪头:“以将军之聪慧何须我提?” 越笙扯扯唇角,问:“你是南川人,来北巍作甚?” 面具男笑着反问:“将军以为我来作甚?” 越笙懒得跟他扯字谜,开门见山地警告:“看在你救过我的份上我不杀你,你来此作甚,想查什么我都不管,但不准伤北巍与白山,否则,我必杀你。”她撂完话转头就走。 面具男大声叫住她:“将军也救过我,我们两两抵消,将军若此刻想杀我并无还手之力。” 恩可抵情难消,天下账簿理应如此算。 越笙脚步顿了顿,终是没有回答,皱着眉继续往前走。 她真是疯了,竟想同一个来路不明的陌生人讲“情”。 面具男目送素衣红枪的背影远去,蓦地喷出一口血。一道人影从林木中落下,扶住他,请罪:“属下救驾来迟,还请殿下恕罪。” 面具男摘下面具,丢掉,拇指抹掉唇角的血:“无妨,交代你的事可办妥了?” “我在临沂城外等到郡主,已将花种交给她。郡主…十分不悦。” “她说什么了?” “郡主说,请殿下莫要忘了当初的承诺。” “程铭呢?” “已打探消息归来,现下在山下聚客楼落脚。” “我们去同他会合。” 朱元颂将面具抛给人影,努力将步伐迈得更稳健。 “是!”那人影迅速将面具揣进怀里,看着主子佝偻的背影,几经犹豫还是道:“殿下,现下郡主还未走远,我去带她来给您治伤。”他说完拔腿便走。 “程枣!”朱元颂停住,一手撑着树,用气声喝住他:“不许去!” 程枣脚已令行禁止,嘴上依旧道:“殿下,郡主医术天下无双……” “我说过,她不是我的医士。” “越将军有您的灵力护体一时半刻不会有事,这蛊毒只郡主一人有法子应对,郡主熟能生巧医您耽误不了多长时间,只要我们快些……” “再快也不行,她的伤片刻也耽误不得。” “殿下!”程枣还想再劝,朱元颂打断他:“程枣,你不是问她是谁吗?” 程枣一愣,答:“您只说,是一位很重要的故人。” “我错了,是比我命更重要。她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朱元颂立在如火红枫下,昏黄的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打在他瘦削的鼻骨上,描出一张丰神俊朗的脸。剑眉星目,面色苍白,压抑多年的思念破土而出,占满渐渐模糊的视线。 漫天大雪,红衣如荼,稚嫩又懵懂的少女踏着隆隆鼓声向他奔来。那时的他持枪纵马,意气风发,竟敢当着三万人马朝她喊出那句“我必凯旋归来娶你回家。” 可是笙笙,我没有凯旋,也没有家了…… 蛊虫游走在四肢白骸,啃食每一寸经脉。朱元颂终于支撑不住,昏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