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木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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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李时珍的口中,秦林得知“爷爷”秦实与这位大明医圣竟有非常深厚的交情。
原来二十五年前李时珍曾被武昌楚王府邀请担任正八品的“奉祠正”,主要负责医疗工作,当时秦实正在王府仪卫司任“典仗”,是个正六品的低级武官,两人相交莫逆。
楚王笃信道家方术,招请道士在府中开炉炼丹,搞得乌烟瘴气。那些道士们还胡说什么有病不需要医学治疗,只要虔心求神炼丹便能痊愈,炼成金丹还能成仙了道、白日飞升。
李时珍不信方术,屡次与道士互相辩驳,受到道士的联合排挤,期间秦实帮了他不少忙,但楚王一心求仙偏袒道士,他俩对此也无可奈何。
后来道士进谗言陷害,把炼丹失败归于府中有人对神仙不敬,矛头指向秦李二人。
炼丹不成升仙无望的楚王迁怒于人,李时珍是杏林名医素有清望,对他不能太过分,正好嘉靖皇帝下旨延请名医入太医院,楚王就推荐他去数千里外的京师太医院任职,等于一脚踢出王府,眼不见心不烦;
秦实就没那么好运气了,虽是正六品,在重轻武的大明朝却没有什么地位,王府仪卫司的武官更是如同家奴一般,楚王下令乱棍将他打出王府,直接除名开革。
秦实回到长江对岸的汉阳县老家,生活清贫,李时珍从太医院回到蕲州行医,经济上渐渐宽裕起来,便写信劝老友搬到蕲州,被好强的秦实拒绝,又托人带信带银子去,秦实却把信收下,银子一概退回。
提起往事李时珍好不唏嘘,说完对秦林道:“世侄孙既然到了这里,一切有我安排,总要不负秦实老友的重托。对了,武昌在蕲州上游数百里,怎么你没到蕲州城来找老夫,反而跑到下游方向的荆棘岭去了?”
秦林只好编了套说辞:“侄孙不想麻烦太世叔,准备沿长江而下,去江南做点生意……”
孰料话还没说完,李时珍面皮涨得通红,花白的胡须就根根翘了起来,正言厉色的说:
“胡闹!世侄孙,令祖信上说你素性顽劣,恐你踏入邪途,老夫还只当他管教过于严厉,今天听你如此说,倒是坐实了令祖的说法。想那江南烟花浮浪之地,什么秦淮河、西子湖的,烟花柳巷青楼画舫,年轻人去了岂不目眩神迷,一步错、步步错,将来还有个善了吗?”
陆远志众师兄弟望着秦林眉花眼笑,还有人朝他一挑大拇指——显然江南的青楼楚馆,在这群年轻人的想像中颇具诱惑力。
李青黛则朝他做了个俏皮的鬼脸,春葱般的手指在鼻上刮了刮,吃吃的笑:“不要脸,不害臊!”
秦林早已目瞪口呆,说去江南沿海本是因为那些地区商品经济发达,方便做点事情,不料李时珍竟然会错了意。
他还没想好怎么解释,李时珍就斩钉截铁的道:“世侄孙不必说了,老夫与令祖情同手足,他既然在临终前托我照料,老夫便于你有管教之责任,断不许你去江南胡作非为。好了,这张路引我收下了——刘全快过来,把路引送去州衙,拿我名帖找张吏目,替秦世侄孙在本州落籍!”
秦林傻眼了,李时珍不仅是他名义上的太世叔,还是实打实的救命恩人,这老头儿拿出太世叔的威风来,他当然无可奈何,眼睁睁的看着管家刘全拿着路引往州衙去了。
于是只好恭敬不如从命,留在了李家。
小胖墩陆远志已在李氏医馆学习三年,照顾病人挺有一手的,厨房又时不时送鸡汤、参汤,不出数日秦林的身体就恢复如常,没有留下任何后遗症。
秦林带来的信上要求李时珍给他谋个营生,李时珍便让他留在馆中学习医术,这个决定顿时叫医馆的学徒和伙计们对秦林羡慕不已。
陆远志告诉他,这李氏医馆并不是那么容易进的,首先要三代家世清白,其次要本人好学上进,最后还要天资聪颖。
如此严格的条件,蕲州城内外想进医馆做事的人却快挤破头了。
原来李氏医馆的学生分为三等,最低一等是药铺伙计,在掌柜和熟手带领下辨别各种药物、熟悉药性,只要在李氏医馆做了五年以上,成了熟手,自有别家大药铺重金聘去做二柜头、三柜头,若是去中小药铺甚至直接当掌柜也不稀奇。
“木槿!”
秦林突然间听见讲台上喊到自己的表字,恍惚间抬头应了一声。
满堂学生同时投来诧异的目光,有几个人已笑了起来。
庞宪拿敲了敲桌子,斥道:“笑什么笑?”
接着他在讲台上一本正经的往下念:“木槿,甘、平、滑、无毒,主治牛皮癣、痔疮肿痛、大肠脱肛、噤口痢、黄水脓疮……”
庞宪每念一句,底下就笑翻一群人,没办法,这木槿的主治功能实在是“很黄很暴力”。
秦林苦笑着揉了揉鼻子,他并不懂得中医中药,根本不知道“木槿”还是味中药,只因为要和路引相符,听起来也和原本的姓名合拍,便以“木槿”为表字的,也是现在他才明白为什么清醒之后第一次说出姓名,青黛会立马乐不可支。
这不是,坐前排的青黛伏在桌上,肩膀一抽一抽的,显然又笑得不亦乐乎了,半晌后她转过身来,趁人不注意飞快的朝秦林做了个鬼脸——率先发现这个名字的笑点,显然她为此很有点得意。
原本有点小郁闷的秦林,见了这夏花般灿烂明媚的笑容,登时心情变得一片明朗,笑着朝她点点头。
明季礼法森严,青黛能在此上学一则因为李时珍年迈,编纂本草纲目时在某些方面需要孙女协助,二则李家医学世家却非官宦世家,家规并不是太严,三则李时珍对孙女颇为溺爱。
但青黛也极少和师兄弟们说话,更不要说冲着别人笑了,秦林只点点头,她就害羞得不行,面红耳赤的回过头,再也不往这边看。
小姑娘轻轻拍了拍胸口,只觉得心如鹿撞。
大部分人并没有瞧见这瞬间发生的一幕,但秦林不知道自己的侧后,已有一道阴狠的目光射了过来。
台上庞宪被自己逗乐,嘴角也忍不住上翘,笑嘻嘻的问道:“秦林,你既以木槿为表字,可知道这木槿如何药用么?”
陆远志这些天已吃了不少秦林请的包子、叉烧,见他被老师叫起来,情知他回答不出,多半要被老师责罚。
小胖墩赶紧用本遮住脸,用秦林才能听到的声音递答案:“脱肛是木槿根煎汤……”
秦林站起来,老老实实的答道:“弟子不知,请先生指教。”
唉~陆远志懊恼的一拍大腿,心说秦林要挨戒尺了:别看李建方老师平时板着张脸,其实对学生的学业是无可无不可的,你爱学不学;这庞先生看上去笑嘻嘻的,检查学业却最严格,稍有错误就要施以惩戒。
谁知庞宪冷笑着朝陆远志一扬戒尺,吓得小胖墩直往桌子底下躲,但并没有为难秦林,自己解答道:
“大肠脱肛,用木槿根煎汤,先熏洗后,以白矾、五倍子调敷。痔疮肿痛,用木槿皮或叶煎汤先熏后洗。黄水脓疮……秦林,你且坐下,为师也知道你底子不好,但学医之人必须弄懂药性,你断断不可荒疏,还须加倍勤学才是。”
“多谢老师教诲,”秦林拱拱手坐下。
医馆大堂那边有学徒过来叫人,说是有危重病人到了,庞宪安排学生们自行读,让大师兄张建兰照管一下,便匆匆离开学堂。
秦林屁股还没在板凳上坐稳,就听见身侧有人压低了声音,尖酸刻薄的说:“哼,不学无术,这种人也能混进咱们医馆,就算太老爷念旧,可这家伙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是什么材料,有脸坐在这课堂中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