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那时自认这天下没有他做不到的事,况且,一个修为低微的女子,怎么会威胁到他性命,便留一封下了山。

他来的路上便将她心性弱点推测清楚,知道该如何博取信任,他编了个身份,是处处被欺压、离家出走的富家纨绔,与她同样凄惨。

他接近她,算不上费心思,不过是带她听了一场似真似假的戏,送她一样精致的小玩意,带她尝了几样人间美味,为她放了一场烟火,一只手都数的过来。

她好像从未被人如此“用心”对待过,便开始用心相待。她开始学着他的样子,留意他的习惯和喜好,相处时也会给他意外惊喜,比如偶尔会发现菜桌上多了一道他喜欢的菜式,她偶尔也会送他精致的小玩意,礼尚往来。

但只是如此,还不够。

他需要与她成为生死之交,让她主动放弃生命。

她一人死,便可普度众生,无论谁来都会选择她死。

他为博取她更深的信任,总是骗她走更艰难的那条路。一路风吹雨打,穷山恶水,遇到不少穷凶恶极的妖鬼,误入幻境鬼域,他多次以身相护,不过是想让她彻底放下心防。

果不其然,他的性命垂危,也让她奋不顾身,为了他只身闯十恶幻境、入幽冥鬼域,她似乎都忘记了自己修为微弱,可能有去无回。但逆境仿佛能激发了她的无限潜能,数不清多少次九死一生,绝处逢生,却每次都将他完好救出。

她用行动告诉他,纵使生于微末与困顿,也可自强向善,搏出一道血路。

他心底都升起些许惊诧,只是让他改变心意,却不可能。

他清醒又冷漠的旁观着,她的心理防线一次次坍塌。

那是相伴的第五年,又一次绝处逢生,她也发现了两人的倒霉,出神的次数越来越多,眉间染上抚不平的愁绪。原以为她会怀疑到他头上,却没想到她反过来安慰他。

“是我拖累了你,我从前在师门,也是这般倒霉,所以我早已习惯独来独往,抱歉,第一次与人结伴同行,是我考虑不周……害你遇险。”

字里行间,皆是温柔苦涩。

她沉默良久,他以为她在思虑什么好计策。

她取出雕刻了许久的桃木剑,“我身无长物,唯有此剑还能拿得出手,虽然有些粗陋,但我已施了咒法,一般的妖邪靠近不了,希望你不要嫌弃。”

漂泊许久,她已经穷得一件像样的东西都拿不出来,那桃木剑,她一个月前便在雕刻,但那时他不知,竟是送给他的。

他垂下眼眸,却没接。他擅长观心,隐约猜到她要说什么。

果然,她下一刻郑重与他说,“从今天开始,你我分道而行。”

“你不像我,你有家可归,回家吧……你如今有自保能力,他们不会再欺负你。”

分开,是为了保护。

他若真的因她遇险,她一生于心不安。

纵然上一刻已预想到,但亲口听到,还是让他心口一滞,未及细想,下一刻拒绝已脱口而出,“我不会走。”

“我不会用剑,没你不行。”他抿起唇,眼底却没什么温度,“分道扬镳,除非我死。”

他当时没有细想这下意识的反应意味着什么,以为自己还在坚定初心,骗她赴死。

这次之后,她下定决心教他剑术,用以防身,他本就有天赋,学什么都快,但为了不露馅,只能装作听不懂,一遍遍要她示范。

在重复中,或许因为枯燥,他的目光不知何时,已经从学习身法变成了看人。

他漫不经心的托着腮,凭心而论,纵使她修为低微,身姿样貌却世所罕见,赏心悦目。

若她不是仙境劫数该有多好。

这念头一起,他心底一惊,便转瞬压下。但他不知,某些念头一旦萌芽,便一发不可收。

她为什么会是仙境劫数呢?

他博览群,很少大规模翻阅籍,可从那之后,他好像有翻不完的,怀疑自己学艺不精,试图寻找其他化解之法。

他精通昆仑仙术,更擅长占卜与衡世,一遍遍重新推演她的结局,试图推翻之前的结论,哪怕只有一次指向不同结局,都证明自己和师叔是错的。

可每一次,都是死卦。

记不清从哪天开始,他不再记得骗她。大概是相处太久,无需再骗,有些伪装已成本能。

他开始想,若这一天来的晚一些,再晚一些,或许会有不同解法。

两人相伴的日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十九年又十一个月零二十二天。

最后一天,恰是冬至,大雪封山。

他于风雪中为她殓尸,可她未成仙,顶多算是灵体,死后身消魂散,连一点灰烬都留不下。

身死道消,南柯一梦。

他连她的一根头发留不下。

那一瞬间,他整个人似被满天冰雪冰封。无法思考,耳边一片嗡鸣,却有一道明媚的身影跑到他脑海里。

“抱歉……第一次与人同行,是我考虑不周,没有保护好你,害你遇险。”

“我身无长物,分别之后,只有此剑能予你护身,希望你不要嫌弃。”

“若真有你说的那天,你是我唯一一个朋友,我只愿你不要伤心,带着我的那份一同活下去。如果……你不伤心,可要记得我久一点。”

可他本就是来杀她的,他怎么会伤心?怎么会记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