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既然要开设武举,必然需一套流程,我等自当拿出一份表,请天子过目。”选部尚梁鹄这时终于坐不住了。这个时候,即便是傻子都看得出,天子要动手了。

如今朝中士大夫们尚且没有一个有效的应对,甚至在天子锦衣卫的威迫下,他们都未曾仔细商议过此事。更重要的是,梁鹄根本不知道,士大夫当中,会不会已经有人当了陛下的内应?

由此,他试图拿出这样一个缓兵之计,好给己方一个至少缓冲的时间。

然而,事情终归是这样的。当你意识到情况不妙的时候,往往就是后退无路的时候。御座上的刘协,悠悠拿起了一份表,直接扔到了梁鹄的面前,看似淡然地说道:“梁尚,正巧朕这里已有一份表,不妨请你指正一番。”

梁鹄几乎是胆战心惊地抬头看了一眼御座上的刘协,他为官多年,察言观色的本领自已登峰造极。但这一瞬,他真的没有从刘协那含笑的脸上看出任何异样来。然而,潜意识当中,他却隐隐感到一丝不安。毕竟,若不是心有波涛,刘协从来不会用扔下表这样一很具有辱蔑性动作的。

而就在梁鹄偷瞄刘协的时候,刘协则正大光明地看着梁鹄的反应。两人目光在空中一交错,梁鹄忽然便感到自己被一柄利剑刺中,仓惶地逃离了刘协的眼神。因为,就在那一瞬,梁鹄不仅看到了天子的凌厉,更看到了一股浓浓的失望

众所周知,选部尚梁鹄是个不务正业的人。至少,这个印象是自从灵帝时一直是这样的。

梁鹄,字孟皇,因跟随法大家师宜官学艺而名声赫赫,甚至一手俊雅的篆字不亚于其师。不过他出任选部尚根本就是尸位素餐,每天早晨把公务往桌案上一摊,甩下一句:“你们看着办吧!”他就算了事,然后独自找个清静地方练法去。

那时候,身为尚右丞的司马防还是梁鹄的副手,刚开始还硬着头皮办差,后来才发现这些差事件件都办不下来。选部曹掌管着二千石以下官员和孝廉的任免和升降,这官员任命的差事历来多恩多怨,今天三公下令要征辟某人某人,明天宦官托了人情要升赏某人某人,皇上太后还时不时指定要某人担任某个职位,人可多得是,但官位却是有限的,顾东顾不了西。

终于有一天,温尔雅的司马防对梁鹄发了脾气,几乎是歇斯底里。然而,就是那一天,梁鹄却告诉司马防实情:朝气不正、党羽繁杂,他也根本办不了这种事。

至于让司马防随便办,只因司马防那时不过一四百石的小小尚右丞,即便办得再烂,梁鹄也有个借口。同时,他又用自己善法的特长,巴结朝中各路大佬儿,竟使得东边有人放冷箭时,他能跑到西边找人保,等西边翻了船的时候,他又能跑东边躲避。

由此看来,梁鹄纵然不是一个大智如愚之人,也

是心思通窍之辈。随后刘协主政,这人一改往常玩世不恭、不务正业的形象,反倒是和刘协配合默契,将朝廷治下那些官员名单一一整理出来,甚至,他大有心思地注明了哪些人心怀汉室、哪些人可能图谋不轨、哪些人又只是随波逐流之辈……

也正是如此,此番科举改革,刘协才会任命梁鹄为主导之人。一方面,梁鹄真的是最合适人选,而另一方面,刘协也是想给梁鹄一个机会,借机重用起来。

但刘协万万没有想到,就是这样一个善揣上意之人,在最关键的这件事上,可以说从背后捅了他一刀。最终得到锦衣卫的密信后,刘协才终于明白了这是为什么:原因不是出在梁鹄乃士族大阀,反而就在他出身不高的缘故上。

如梁鹄这等没什么根基没门户之人,在灵帝昏政之时,他自然也不会有什么非分之想。然而,当刘协主政后,他却因为有真才实学,一下使得仕途一片光明——毕竟,刘协对待有功将士不吝重赏,对朝臣士大夫更是如此。

由此,梁家便因为出了一个梁鹄,竟然在短短两年内,成为长安当中一支崛起的新贵。当初不名一的梁家,渐渐开始走入了士家的边缘。而身为一切源点的梁鹄,在此时却没有坚守住自己的初心,反而在汉代这个士族大阀与天子共治江山的大环境刺激下,成为了最坚决捍卫士族利益的先锋。

屁股决定脑袋,这话果然一点都没

错。

梁鹄战战兢兢地捡起地上的表,一目十行看过去,越看越是心惊:这表上面,根本没怎么提武举流程,只是作为科举改革最末端的骥尾,顺带提了一句而已。

整篇表,通体都是有关科举改革的方案。自开篇就点明了意图,言简意赅却气贯长虹。随即,便言科举目的是为了让天下英才自现,以考试论名次。并且着重还写出了可参加科举之人,除却朝廷太学生之外,其他身家清白、通读经经州县审查合格的普通百姓均可报名。除了罪犯,僧道及倡伶等几种职业外,都可以参加。

中间最饱满的条目,便是科举的考试内容,表上言明,通过科举考试、被朝廷承认之人,才可称作茂才,与之前举荐便可成为的‘茂才’截然不同。茂才入朝廷为郎官两年、或有功突出者,便可入郡县成为一方要员。

而茂才的考试内容,有明经、明法、明字、明算、史科、恪物、武举……诸科。明经科考取贴经、经义、诗赋和策论;明法则考律令;明字考《说》和《字林》,明算考十部算经,史科考的自然只有夏商周和春秋战国加一个秦朝;恪物就考墨家典籍和天;最后一个才是武举,上面写明了考弓马军事兵法……

很明显,明经一科主要倾向治国理民,所以考中此科者便为茂才。而剩下诸科,则属于专科性质,朝廷不承认茂才身份,但却可直接取士令其进入相应

岗位实习,从此进入仕途。虽然起点比茂才低一些,但不影响他在仕途当中再考取茂才身份。

最后零零碎碎那些例如考试时间、考试流程、考试礼仪和纪律,以及考试舞弊惩罚之类的,冷汗淋漓的梁鹄已然无心观看下去。因为看到此处,他已经明白,这次开设科举,朝廷已然势在必行了。

可笑的是,这一瞬,梁鹄完全没有抓住这份表当中的一丝漏洞,反而面如死灰般向刘协问道:“陛下,不知此份表出自何人之手?”

而这一番话出口,梁鹄忽然发觉刘协便如被始终压抑的火山终于喷发了一般,猛然一把将御案掀在了前殿玉阶之上,上面那明黄御笔、云烟松墨、鹤嘴笔架及象牙笔筒忽然都被这番巨力摧残,摔得四分裂。尤其御盒当中,那原本已经缺了一角的玉玺,更是一溜儿滚在了梁鹄脚下。

“此奏,才是朕与光禄大夫钟元常、安远将军荀公达二人,昨夜通宵达旦商议完毕,由光禄丞杨德祖撰笔写就!除却杨德祖今日尚在朝廷外,其余钟繇、荀攸二人竟藐视朝会,无故缺席!梁尚,你说朕该如何处置此二人?”

一番话先是激昂愤慨,到了最后却化作阴厉如冰的睥睨之语。梁鹄全身颤抖跪在地上,抱着那一方玉玺,再也不敢抬头,更不敢开口……

一时之间,朝堂之上噤若寒蝉,所有被刘协那双泛着血丝的眼睛瞟到之人,都仓惶恐惧地跪倒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