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七月十五,中元节。

按照爷爷以前的吩咐,我照例给茶馆的前辈们祭奠一番。平时总麻烦人家给自己助威,来到个年节的,总得意思意思,表示感谢。

点最后三柱香,我高喊一声:“永享太平!”倒退着离开了茶馆。刚把门锁好,就看见不远处的一个老人家,眼巴巴的看着我。

这老爷子年岁实在是太大了,黝黑干瘦,远看就像是一截枯木桩子,饶是我如今见多识广,也着实吓了一跳。

“老爷子,看着眼生,是来村里寻亲的?”我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赶紧主动询问一下。

老人家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茶馆,嘴唇动了半天,最后说道:“我想找你帮个忙。”

那声音如同砂纸打磨铝合金,听着我牙都酸了。

“有事您说,要是找不到家了,我带您回去。”我笑着说。无论如何,光天化日之下,也不好把这么大年纪的老人家丢在这,万一出点事,我心里也过意不去。

“真的?”老爷子眼睛一下子明亮起来,“那咱们签个契约吧?”

“签契约?什么契约?送您回家不收钱。”

“你不是助鬼人么?帮我难道不需要签个契约?”老爷子深吸了一口气,“我托你找个人,不签约,怕你不尽心啊。”

我不由得笑了:“前辈,您老一看就是高人,可别跟后辈开玩笑。这契约是跟鬼签的,就算和您签了,那也不归阎王老爷管。”

“我就是鬼啊……”老爷子叹了口气,“我明明是鬼啊,怎么都把我当人了呢?”

我望了望头顶上的大太阳,正午时分正炙烤的火辣,再看了看老人家脚下的影子,没有多说。

“你得帮我,一定得帮我!”老人家忽然激动起来,“我记得我死了,清楚的记得!就在两年前,有个年轻后生,闯进我家,二话不说一刀就扎透了我的心脏啊!我怎么可能还活着?怎么可能?”

说着,老人家解开衣服,露出了胸口狰狞的伤疤。然而伤口愈合,只留下疤痕,反而确确实实证明他是个人。

我知道这老爷子糊涂了,记忆和认知都有些混乱。这样的话我反而更不能坐视不理,只好安慰道:“好好好,我相信你。这样,您先跟我回家,有什么要求和我说,我要是能办,我就和您签了契约。要是不行,那就请您另谋高人。行么?”

“好,你一定能帮我!”老爷子眼圈含泪,“昨天我问那个叫刘桂怀的后生,他告诉我来找你。我走了一夜才走过来,看来你果然能帮我。”

刘桂怀?我脑子里有点乱,他倒不像是会开玩笑的人,既然让老人家找我,必然是有些缘由。而且从他家到我们村,开车也得两三个小时。老人家走了一夜就走过来了,速度着实有点可怕啊……

心里有了疑问,自然也对老人家警惕起来。

不过老人却没有表现出任何的异常,进了屋就开始跟我说他的事情。

他让我找的,就是“杀他”的那个年轻人。只不过老人家说起话来,就爱天南海北,追忆往昔,我闲着没事,也就听个热闹。

老爷子姓郝,单名一个义字,华北人,祖传篾匠的手艺。南方篾匠主要用毛竹,北方则以芦苇杆,高粱杆为主。郝义自小就聪明,手艺精巧,十里八乡有口皆碑,靠着手艺买房置地,娶了媳妇,日子过得很不错。

然而,突然一年黄河大水,十里八乡一片汪洋,华北一带十室九空。郝义的老婆孩子,都在水灾里失踪了。

好好的日子一下子就毁了,房子没了,人也没了,生活不下去,只好去流浪。后来一路飘泊到了关外,这才稳定下来。

他没有别的手艺,依旧还是做篾匠,不过他漂泊这些年,筐、篓、篮子什么的都不做了,只做一种东西。

席子——裹死人的席子。

灾害过后,尸横遍野,不收敛会有瘟疫,收敛了又没那么多棺材。于是席子就成了穷人下葬的标配。到了北方,还是穷苦人多,大部分都是用不起棺材的主儿。一来二去,郝义编席子的手艺越来越精,甚至传说他的席子能安抚亡魂,荫泽子孙。

除了送葬之外,他的席子还有一个用处,那就是作为家谱的背板。

漂泊在外的人,背井离乡,早就没了祖坟祠堂什么的可以祭拜。因此便将先人姓名写于族谱之上,随身携带,安定之后,每逢初一十五,上香祭拜,不至于断了祖宗香火。郝义的席子有了名气,有人就用他的席子来装裱自家的族谱。据说可以让族谱免受烟熏火燎的摧残,还能让先人安宁。

郝义的名气渐渐大了起来,甚至许多关外的达官显贵,都用他的席子裹了尸体,再放入棺椁下葬。生活好了,手里的钱财多了,但是郝义却没有再娶亲,他所得的钱财,也都用来救济同乡逃难的穷人。

如此看来,这郝义应该多子多孙,功德无量才是。然而他的死,却也应在了这个席子上。

杀他的年轻人叫张二狗,刚刚用郝义的席子安葬了自己的双亲,结果双双诈尸,掐死了张二狗的老婆孩子,还差点掐死了他。张二狗将过错归咎于郝义,于是就动手杀了他。

事情的大概就是如此,但是老人家聊天容易絮叨,同时还说了许多不相干的事情。

我听得很仔细,但是却越听越觉得不太对。终于,我忍不住问了一句:“老爷子,您今年高寿了?哪一年闯的关东啊?”

“年纪?”老爷子一愣,随即摇了摇头,“记不得了,以前数着日子过,结果数着数着就乱了。”

我点了点头,这倒是不太意外,我觉得自己要是到了这个年纪,别说是年龄了,恐怕自己叫什么都忘了。

“至于哪一年去的关东,我倒有点印象。”老人家摸了摸下巴,“第一年过年的时候,我听村里张秀才读过县里的邸报,那一年是顺治十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