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纨沉默着,须臾后,他说:“我不去了。”

“陆子业有句话没说错,这孩子确实该得个教训。”

“摧折不自守,秋风吹若何。”1

陆纨呢喃着杜甫的《蒹葭》,静静地呼吸着寒风中冷冽的空气。这晚,他几乎在房枯坐了一宿。

夜色浓稠而清寂。黑夜里,庭院中的树木影子好像一个个张牙舞爪的巨人,狰狞地铺满在大地上。

陆承半夜里还是被疼醒了。

醒来的时候,他发现魏管家缩在了他的侧塌旁睡,许是担心到了夜里,他的伤势会持续恶化。

听到床榻旁有动静 ,魏管家很快睁眼醒来,问道:“承哥儿,要喝水吗?”

陆承借着魏管家的手喝了水,喝完水以后,他用一双如猫儿般的玻璃珠子的眼睛盯着魏管家。

魏管家几乎立刻明白他想要问什么,含糊请辞地说:“爷今晚还要为让地的事情做筹谋,承哥儿多多体谅你爹吧。”

“即便他没来,心里一样是很疼爱你的。”魏管家语气谆谆地说。

知道父亲一次没有来过,陆承什么话也没说。他安静地趴在床榻上,夜晚狠劲的凉风拂到了脸上,像是有人迎面给了他一巴掌。

陆承看眼魏管家,想到了今日在正厅里他为自己给陆玮下跪,而他的亲爹却毫不犹豫地将铁鞭交到陆玮手上,正义凛然地说让他再打三鞭。

陆承捏紧了枕套,沙哑地呢喃说:“对不起魏伯。”

“唉,公子跟我说什么对不起,”魏管家心疼地摸了摸他小小的脑袋,“我知道,九郎是个好孩子,只是今天很伤心,所以才做错事儿。”

陆承哽咽了下,喉咙里像是被塞了一团东西,他长长的睫毛颤抖着:“能让我一个人待会儿吗?”

魏管家忙“诶”一声,说:“有事随时叫我。”

待魏管家去了耳房后,陆承才抹抹眼睛,伸手从枕头底下拿出一支金雀钗来,这是母亲芸娘的遗物之一。

母亲身体不好,精神也不好。她摔过古董花瓶,撕过自己写的章,甚至有一次还把她陪嫁的首饰扔进了火炉里去烧。

但是她把陆承当作自己的全部。

她从来没对他动过手,甚至很少向他说什么难听的狠话,母亲情绪发作的时候,或者大喊大叫,或者会抱着他哭。

如果母亲在,她一定会理解我的。陆承想。

陆承一手摩挲着钗子,忽然埋首在枕头上,借这个动作掩饰他脸上所有伤心、委屈崩溃的情绪。

“娘,”陆承哽咽的声音中带着哭腔,眼里心里都是无尽的涩意,“我好想你,爹今日差点把我打死。”

夜深人静时,他终于不用再藏着自己的不甘和难过,可以慢慢卸去盔甲,露出一个冷硬倔强的躯壳下,十岁少年的虚弱疼痛的灵魂。

“爹替我赔了四十亩地给那个畜生,但他连相信我都不肯,我也不用他替我赔。”陆承蜷缩着身子,一手狠狠抹了下脸,把满脸的眼泪擦去。

他嗓音嘶哑地说:“我会自己想办法。”

“不哭,娘,我不哭了。”陆承一边说,一边还是止不住地掉眼泪,他沙哑地喃喃道,“我好想娘,好想阿黄。”

“阿黄——”

陆承双手捂面,他再也忍不住,悲伤顷刻间溃不成军,趴在枕头上放声抽泣起来。

……

时光兜兜转转,少年伤心委屈的往事早已被丢弃在荒草丛生中,爱的废墟之下,同时也掩埋了一位父亲严厉如山的维护和教导。

同一片寒夜的月色里,陆纨刚送走了族长陆慎。

他刚才在席上少饮了些酒,而今还觉得有些酒热,便在府中走走散酒气。

不知不觉,陆纨走到了儿子陆承的院子中。正房里的灯本来还亮着,大概是听到了脚步声,随即又熄灭。

陆纨看向负责守夜的小厮松柏,问:“承哥儿睡了?”

松柏明知陆承这是看见陆纨来了,才故意熄的灯,却不得不回答道:“是的,爷,公子刚睡下。”

“我看看他。”陆纨走了进去。

陆承的确是躺下了,他只着一件寝衣睡在罗汉塌上,锦被仅盖到了胸前,两只手肆无忌惮地敞在外头,不甚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