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在这个交通工具、道路状况极其简陋落后的年代,骑马也好坐车也罢,数百里路下来,真能把人颠散了架。而坐船则相比起来,却是又快又舒适的多了。故而,也便成了一些达官贵人出门的首选方式。

便如这一日,运河上繁多的舟楫忽然一阵大乱,齐齐的向两边摇撸躲避中,一排五六艘大船张扬至极的一冲而过,引来不少的船上发出阵阵惊呼。

“贼死鸟,这般嚣张,便不怕撞翻了人!”

“嘘!这位客官慎言,慎言啊。那可都是贵人,别说撞翻了人,便是撞死了也是白死。”

“嘿,贵人?屁的贵人!瞅瞅那旗子,那是东厂的旗号。这帮番子还当是早些年吗,如今可是弘治爷在位。弘治爷开明仁善,倘若真闹出人命来,就不信他们能落得好?”

“嗨,你这人真是,弘治爷是开明仁善不假。可是弘治爷每日里不知多忙,只那些国家大事还顾不过来,你我这种小屁民是不是落水了,难道还能告到御前去?行了,这不是咱们这种小民能置喙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消避开就好,何必闹那别扭。”

“就是就是,出门在外,求的只是个平安,忍忍就过去了…….”

阵阵的议论声中,有发怒的、有叹气的、有劝说的,那五六艘大船却早已过去老远,只远远的能望到几个高帽皂袍的人按刀而立,犹自散发着森森戾气。

“嘿嘿,沈大人此番履新,一出手就是七品正印,前途可谓远大啊。日后可莫要忘了今日同船之谊,有那好生发,休要忘了咱们才好。”

中间一艘最大的官船上,甲板上撑着一张大盖。伞下一张小几上摆着各色瓜果小吃,一边一个坐着两个人,正相对而饮。

此刻,说话的却是左边一个一身褐色袍服之人,脸上虽在笑,却是腮肉颤动,正是常说的那种皮笑肉不笑。两只不大的眼中,眼神幽幽,合着那笑容,宛如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一般。便在这盛夏骄阳之下,也让人由不得的生出一种冷腻腻的极不舒服的感觉。

对面被称作沈大人的那人一身绿色官袍,肤色白净,年约四十上下,眉细眼狭,鼻直口方,加上一副三绺长髯,生的颇是俊朗。

此刻听了对方的话,微微一笑,淡然道:“王档头该不会是误会了吧,沈某履新之地,不过只是个中县,地瘠人贫,何来的好生发?”他口中应着,眼底一抹厌恶闪过,随即又极快的不见。脸上仍是一副微笑的神气,始终让人有种温尔雅、如沐春风的感觉。

只是这种感觉对上一般人也就罢了,但对面这位又哪里是个好打发的主儿?听他言中颇有推搪之意,眼中顿时划过一抹不悦,冷笑道:“沈大人这是看不起王某吗?那武清之前若说贫瘠二字也还罢了,可是如今凤水河边何等繁华,每日里流水怕是不下十余万两吧。这要是算贫瘠,嘿嘿,却不知我大明治下一千四百余县,又有几个敢称富庶的了。”

他说到凤水河边四个字时,眼中毫不掩饰的露出**裸的贪婪之色。

沈大人心中的厌恶更甚,暗暗叹气,也不知上面究竟怎么想的,非要自己跟这些阉狗门下尽量交好。自永乐以降,人们对东厂的憎恶,甚至更甚于锦衣卫。自己堂堂七品正印,一县之令,若被传出去认为是阉党,那以后怕是举步维艰了,更不要说做什么事儿了。

只是心中恼归恼,却是无力抗拒,面上也只能强忍着挤出几分笑容解释道:“王档头这可真是误会了,沈某不过区区一个县令,又怎敢看不起档头。不说别个,沈某再如何也就是替天子管着这一县之地吧。可是王档头可是身为天子家仆,那是帮天子巡守整个天下的啊,这哪有的比啊。王档头,沈某胆小,你可莫要吓我啊。”说着,又是一连声的叹气告饶。

王档头脸上便露出几分傲然,斜了他一眼,似笑非笑的道:“嘿,沈大人倒是明白人,还知道咱们东厂是天子家仆啊。”

这话便是毫不掩饰的讥嘲威胁了,沈大人白皙的面上一抹红晕划过,显然气的不轻,但终只是呵呵笑了笑,装作不在意的继续道:“王档头说的凤水河边,沈某也是知道的。只不过王档头大概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那凤水新城开建伊始,便曾立下凭,最初数年之内,官府只有管理权,并不能插手干涉其中任何相关商务事务。此凭早已上报六部和内阁,陛下也亲自应允了的。试问,此情此势,沈某一个刚刚上任的县令,又如何能从中搞出什么生发来?”

他淡淡然说来,待到提及内阁和天子之时,那王档头眼中一缩,已然没了先前的桀骜,露出几分迟疑之色。

沈大人却还不算完,嘴角含着一丝笑容,端起酒杯轻啜一口,这才又慢悠悠的道:“这且不说,不知王档头是否知晓,那凤水新城的盘子里,据说可是张氏之人掌着最大的活计。嗯,这位张氏便是张娘娘的族人了,听说寿宁侯和建昌伯对此也很是看重。呵呵。”

他说到这儿便打住了,只是呵呵了两声不再多言。对面王档头却是神色一凛,终于沉默下去。

做为东厂的档头,他可以不在意那些官大臣,甚至可以连王公勋贵都不在乎。但是,对于当今皇后一脉,却是借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有丝毫轻忽。

当今天子对这位皇后的宠爱简直到了让人无法理解的地步,甚至为了这位皇后,竟然不纳任何嫔妃。诺大后宫中,至始至终便只有皇后一人。

这种情形下,作为天子家奴的东厂,别说是他一个小小档头了,就是督公也不敢有丝毫对皇后不敬。

该死的,看来这一趟真是苦差事了。一点外快捞不到不说,还要夹着尾巴小心做人,否则一个不好触及到娘娘那边,怕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保不住自己啊。

想到这儿,他轻轻吐口气,抬头发出几声干笑,道:“沈大人何必这么认真,在下也只是觉得旅途沉闷,随意说个笑话罢了,沈大人可莫要当真啊。啊哈哈。”

沈大人心下冷笑,面上却做出恍悟的样子,拍了下额头,苦笑道:“原来如此,倒是本官着相了。我便说嘛,向来听闻东厂卯课的诸位兄弟最是豪爽仗义,又怎会真有那般心思。该死该死,沈某这可真是小人之心了,恕罪恕罪啊。”

王档头眼中厉色一闪而过,他如何听不出那话里隐含的讥讽,但面上却也只能假笑道:“过奖过奖,都是为天子办差,本着忠君为国罢了。”

沈大人面上露出大以为然的神色,笑眯眯的看着他,忽然道:“说的是说的是啊。不过说起这忠君为国,倒是王档头此次的差事非同小可啊。听说此次连锦衣卫牟指挥使都亲自出马了,若是被锦衣卫拔了头筹,且不说会不会让天子失望,便只是督公那里也不太好交代了。”说着,深深的看了他一眼。

王档头心中就是一怒。这姓沈的,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锦衣卫和东厂向来不和,虽然都是天子家奴,但明争暗斗从来就没停过。此次武清查案,锦衣卫与东厂一明一暗,自然便也存了争个高下的心思。

只不过这案子绝不是表面上那么简单,内中实在大有蹊跷。好多人都在猜测,说这其实是臣权与君权的暗斗。但是王档头却是知道,这种猜测其实也仅仅只是个表象而已。从自己接到的密令中,他敏锐的能察觉到其后的诡谲凶险,让他想想都有些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