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百年来在江南一带,有一句话广为流传——江南烟火气,姑苏独占七分。

枕河而居,月圆花好,雅士云集。只要是途经江南一带的旅人,都会来亲眼见识一下这被称誉为“人间天堂”的地方,也有不少人墨客曾在姑苏留迹。其中,最有名的莫过于那句“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以至于世人说到姑苏城,往往都绕不开寒山寺。

寒山寺西边毗邻一条大河,与姑苏城隔河相望,南来北往的香客络绎不绝。而在寒山寺中,最为引人注目的就是那口历来得到诗人题咏的大钟。

这口大钟历史悠久,悠悠的钟声清冷古寺已逾百年。据说,有一对知己曾在此钟下定情,情起之初,寒秋满树,夜夜泊舟,盛满了凄然,然而盟誓与期盼从有到无,终至乌有。

一位面目俊逸的白衣少年坐在大钟之下。放在他腿上的,是台通体黑色的长琴,状似长舟,两端无比尖锐,无形间显露出了凛凛肃杀之意。

少年身上的白衣早已被凝在钟上的寒露微微打湿,他在这坐了很久了,一直埋头看着琴弦,手指也已经轻摁在了琴弦上。片刻后,少年忽然眯起了凤眼,望向了微明的天空。

仿佛就为了等这一刻,他蓦然拨动了琴弦,弦上颤起了令人心悸的声响,令头顶上的大钟无端振鸣起来——

“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君山折柳,不问离合。”

“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不见,汉家陵阙。”

琴音哀婉凄楚,却韧然如炼。带着些孤寂清高,焕发着凛然的杀气,如钢刀般一下下击打在了大钟之上。

而悲凉呜咽的琴声却随着钟声一齐融入了风中,传遍了大半个姑苏。姑苏城外歇了一夜的灯火,也随着这钟声亮起。寒山寺内的和尚也提着灯,来到大钟前的广场上朗诵晨经。

在这足可以震碎耳膜的钟声包围下,少年却仍是泰然自若,即便是方才充满杀意的琴声,也没能将他的气质改变分毫。

寒山寺住持尘空大师捻着佛珠走了过来。

尘空大师已经很苍老了,胡须雪白,眉眼慈蔼,仿佛随时都要被这清冷的晨风压弯了风骨。然而,他走到白衣少年面前时,还是恭恭敬敬地弯腰行了一礼,“阿弥陀佛。多谢任施主。”

白衣少年微微垂首,恭敬答道:“大师,这点小忙不足挂齿,就当是我修养琴律了吧。”

梵音不绝,似风在窃语。少年抱着琴从大钟底下探出身来,感受着寒山寺中特属于游子断肠的凄寒之意,不由轻轻一笑。

话说起来,他以这“游子”的身份,异泊他乡也有多年了。

“公子。”一道略带倦意的女声在背后响起。

白衣少年收回思绪,“妃采芸,你来了。”

这个被称作“妃采芸”的人虽是女声女名,但站在白衣少年身后的,却俨然是一名俊帅男子。

“哎呀哎呀,声音怎么变回来啦?”妃采芸尴尬地笑了笑,朝着白衣少年嗔怒道:“你在回应我之前,能不能先看看我易容成啥再说,别直唤我名字。真是丢死人了。”

白衣少年抱琴侧过了身,道:“我不久前不是说了么,清早来寒山寺见我时无须易容,怎么这么快就忘了。”

妃采芸打了一个呵欠,抬袖拂过了脸颊,那俊帅的面孔变成了一副活泼少女的模样,“还不是你来寒山寺弹琴来得太早了,我匆匆忙忙着赶来,所以才忘了……”

白衣少年打断道:“是昨夜伪成男性,到姑苏城内的青楼里玩得太晚了吧?”

被拆穿后,妃采芸非但没有羞耻,反而灿烂地笑了,“哎呀,谁叫宫商角徴四位姐姐不愿陪我玩呢,羽妹妹年纪又太小,也不忍心带坏她,只能自己跑去青楼寻个热闹了。”

白衣少年依旧面无表情,片刻后才道:“把昨日的消息禀报给我吧。”

妃采芸赶忙将好奇的目光从念经僧人那收回,清咳了几声后正色道:“近日,有一部分江湖门派归顺了朝廷。而姑苏柳月山庄,似乎也有归顺朝廷的趋向。届时,柳月山庄背后是朝廷,那公子你的计划,恐怕……”

“这并不会影响我原有的计划。”白衣少年面向妃采芸,摇头道:“我只想知道,那个人,现在到了哪里了。”

虽然白衣少年说话仍是淡漠,没有夹杂着一丝情绪,妃采芸却无端感到了一丝寒意。

她略微沉吟后,方认真答道:“他因仗着有了一匹小马驹,到附近溜达了几圈,故耽搁了些时日。不过不出意外的话,他今日,应该就能到姑苏境内了。”

“从金陵到姑苏这么一点路,他居然用了两个月。”白衣少年微微一笑,指尖快速划过了琴弦,颤出了喜悦的低音符,“终于来了。”

妃采芸犹豫了一下,道:“公子,我有一事不明。”

白衣少年淡淡道:“讲。”

“你等这个人,是为了要杀他吗?可你既然要杀他,为何又在当日没有答应暮淮王的恳求,派我们前去金陵杀他呢。”

白衣少年难得笑了,但语气依旧冷凉:“难道说,我等一个人,就是为了杀他吗?”

“公子。”谢芸忽然忍无可忍地唤了一声。

“何事?”白衣少年如刺的长眉轻轻一挑,冷视着妃采芸。

妃采芸心中一颤,赶忙堆起来了笑脸,“按我说,公子在以前,好歹也是被誉为‘陌上人如玉’的‘陌上公子’啊,足不出户在风华门中轻轻一笑,就能引来临安城多少怀春少女的爱慕啊?当然,这其中肯定不包括我。而你现在这样冷冰冰的,都要把以前的那点气质给垮光光了……”

“哼。”任韶华忽然从心底对妃采芸升起了异常的怜惜,“生命苦短,倘若人还要一直沉沦在过去,那这个人也未免太可怜了一些。”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妃采芸居然从他的眼中读到了怨恨与不甘,以及一丝丝的哀沉。

但也只是一闪而逝。

“公子……”妃采芸叹了口气。

清冷的晨风拂来,掠起了少年的白衫。

“我不求陌上人如玉,我只求一叶孤舟,于少年风月中,与千秋同渡,与日月川河同老。”

“我现在不是什么陌上公子,那只是一个碌碌无为庸庸无用的虚名罢了。”

“我现在,名号孤舟。”

“孤舟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