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仁刚要说下去,傅山便一摆手,止住了他,“我不是在跟你们商量,而是告诉你们,我明日就要动身。”

“那……那些来求医的病人怎么办?”傅眉问道。

傅山微笑,“你已经将近而立之年,跟我学了十几年的医,也该出师独挡一面了。仁儿又颇通经营之道,药店交给你们两个,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可是……爹爹您年事已高,江南又是战火重,你一个人去江南,不放心的是我们才对。”褚仁说道。

傅山又是一笑,“我这身子骨,只怕比你的还强健些,不信,你就来跟我比比!”

“爹爹!”傅眉还要再说什么,又被傅山打断了,“不去江南看看,爹爹终究是不甘心的……北面大概就是这样了,还念着前明的人,已经无多,不会再有什么起色。我倒是不信,江南也像这边这样,一片死气沉沉!不亲眼看一眼,爹爹一生都会遗憾的……权当是游历吧,就算是在有生之年,能亲眼看看金陵,也是好的……”傅山这样柔声解释着,倒让傅眉、褚仁再也说不出什么来了。

郑成功这一次大举进攻,应该是他在大陆的最后一次小胜了吧?褚仁心中想着,虽不清楚这一段历史,但不清楚便是没有在历史中留下什么痕迹,便是失败了,这一点褚仁心中跟明镜似的。傅山心里,不会不清楚这之中的因果成败吧?也许,他只是想去江南看看,看看还有多少人像他一样,十几年后,依然念着故国。遗民的苦节,不好守,总要有两三同道,才让人更有坚持下去的动力。这么一想,褚仁心中便释然了。

七月二十三日,清军水陆夹攻南京城外的郑成功军,大获全胜。郑成功败退。清军直追击到镇江瓜州,二十八日方回防南京。

此时,傅山刚刚过江,游目四望,眼中的金陵,依然是满城的长辫红缨,依然是满人的江宁,而不是汉人的南京。

几乎与此同时,太原阳曲地震*。同样是深夜,褚仁被一阵晃动惊醒。

“地震?!”褚仁暗叫一声不好,一面大叫着,“地震了!大家快醒醒!”一面单衣赤足,冲出了房门,直奔傅眉房间。

恰好此时,对面傅眉的房门也开了,傅眉扶着朱氏,从室内冲了出来,险些和褚仁撞了个满怀。

褚仁还在怔忡间,傅眉轻推了朱氏一把,似乎要褚仁照顾她,自己便几个纵跃,冲进了祖母的房间。

褚仁下意识地伸手去搀扶朱氏,那朱氏却一甩手,径自走下了台阶,站在天井中间,侧过身,盯着褚仁看。

褚仁被看得有些发毛,手足无措,不知道怎么是好。

此时,便见傅眉扶着奶奶走出房门,褚仁快步迎了上去,搀住了奶奶的手臂。

傅眉匆匆对褚仁丢下一个微笑,又去后院照看那些来帮工的远亲和伙计去了。

褚仁始终拿自己当成这个时代的过客,因此对周围的人和事都很淡然,在京时只有齐克新和古尔察两个人走进他心里去了。而傅眉却不同,他肩上背负了太多的东西,一生都是在为了他人活着,一生都是在带着枷锁起舞。

他不禁打了一个寒噤,丝丝缕缕的寒意,顺着那**的脚,一点点爬了上来,直爬到心中。

傅山回来了。

去时一腔热血,归时满怀郁郁。

郑成功已经退守闽省,江南和江北一样,人心思定,再无掀起反清波澜的可能。几番屠城的血色,经历了数年的春风夏雨,已然化成了淡淡轻雾。纵然井中还能淘出屠城时的骷髅,但井水却是不得不饮的,死者已矣,活着的人还要艰难求生。人们大多已经适应了剃发易服的模样,只有少数几个不屈的遗民,或朱衣,或缁衣,星散在山林间、古刹里,在半生半死之间,孤独地,慢慢消磨着残生……

“你们两个,去一趟京城,看看龚鼎孳吧……他因爹爹的案子,被罢了官*,咱们该好好谢谢他!”傅山疲倦地说道。

“怎么?他被降罪了吗?”褚仁问道。

傅山点点头,“顺治在上谕中说他‘若事系满洲,则同满议,附会重律。事涉汉人,则多出两议,曲引宽条’。说他‘不思尽忠图报,偏执市恩’。把他降八级调用。”

“是。我们这就收拾一下动身。”傅眉点头答道。

“可是……阿玛不许我进京的……”褚仁有些犹豫,怕贸然进京,万一被人认出,会对齐克新不利。

“龚鼎孳现在不在京里,在北京东南郊的凤河,现任上林苑监蕃育署署丞。”傅山说道。

注:

*病还山寺可,生出狱门羞……:出自傅山《山寺病中望村侨作》。

*卫生馆药饵:店名、对联均为傅山亲,该店年前后还在。招贴底稿现藏山西博物馆。此店应开于康熙二年前后,因情节需要提前。

*谢灵运诗十二条屏:确实是傅山为魏一鳌所做(也有观点认为此字为伪作),但时间点不是刚出狱后。

*郑成功包围南京,傅山南下发生在顺治十六年,因情节需要提前。此章之后的很多历史事件都经过了时间压缩和提前。

*阳曲地震发生在顺治十三年四月,因情节需要延后。

*龚鼎孳被连降八级发生在傅山被释放后的当年,顺治十二年十月,被调任上林苑监蕃育署署丞发生在顺治十三年四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