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一重重浓稠的黑色,远处仿佛有了光,星星点点细碎迷离的,在一片黑暗中晃动着、漂浮着,好像鬼火一般。

褚仁缓缓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仰卧在一辆马车之中,乌黑的车篷罩在头上,周围淡淡地弥漫着药香。褚仁直起身子,抬头望去,只见车外是两个人,一长一幼,一立一跪。立着的长者手持藤条,一下一下,鞭笞着跪着的少年。

那长者头戴黄冠,身着朱衣,交领右衽,因侧着身子,面容看不分明。跪着的少年穿一身月白衫子,向前伏着身,低着头,由背及腰至臀,划出一条优美的曲线,那耀目的月白色,在暗夜的衬托下,似乎淡淡地发着清光。

耳畔只能听到藤条挥动的风声,和少年粗重的喘息声,却没有一丝呼痛呻吟。虽是鞭笞,但那丝毫不乱的节奏和安静的姿态,看上去倒不像是惩罚,更像是一种仪式。两个人被篝火的光笼罩着,升腾的热气微微扭曲了他们的身形,一切都迷离得像是隔岸的蜃景。

天上一轮满月,却晦暗得没有什么光,周围远山从树的影子黑压压一片。天地像是一张噬人巨口,那些影子便是错落的獠牙,远远的,还漂浮着几处青白色的磷火,显得鬼气森森。那少年一声低微的呻吟,将褚仁的目光又拉回到了他身上,只见他微微抬起了头,脸白得像月光,一点朱唇,红得像火,额上细密的汗珠微微反射着火光,把一张清俊的脸衬托出几分妖媚的气息。随着少年抬起的头颈,身后那一条乌油油的辫子,蛇一样划过少年的脊背,垂到褚仁视线所及的这一侧来。

褚仁心中更是疑惑,那长者身穿汉装,这少年的大辫,又分明是清朝装束,今夕何夕?这里是什么地方?他们,又是什么人?

“现在是哪一年?”话一出口,褚仁惊觉自己的声音很是稚嫩,这才想起回看自己,发现自己竟是八九岁孩童模样。褚仁一时有些恍惚,竟呆住了。

那两个人听到褚仁的声音,停了手,齐齐转过头来。“你醒了?!”那长者的声音带着惊喜。

褚仁这才看清那长者的容貌,三四十岁的年纪,清癯的一张脸,蓄着须,眉眼和那少年有七八分相似。

褚仁点点头,又问道:“现在是哪一年?”那长者和少年对视了一眼,却都不答话。

褚仁心中有些奇怪,这个问题有什么难回答的吗?看着远处飘忽的磷火,褚仁心中一缩,竟生出些恐惧来。莫非,这里是孤魂野鬼的游**之地?不同时代的鬼魂尽皆汇集于此?自己,也已经成了一缕孤魂?褚仁左右看了看,又大着胆子问道:“现在是清朝?还是明朝?”声音都有几分颤抖了。

这个问题,又似乎触到了那两人的隐痛。那长者举头望向明月,低低叹息了一声。

那少年抬头看了一眼长者的脸色,轻声说道:“弘光元年……”抬头见褚仁皱着眉头,不解地望着自己,又续道,“也是顺治二年……”说完又偷眼去觑那长者,见长者没有什么表示,便轻轻透了一口气,低下了头。

褚仁长出了一口气,定了定神,那么……自己是穿越到了清初?褚仁默默回想着失去意识之前的情景:那幅傅山的草,在水汽中氤氲成一片模糊的墨色,将自己深深地吮吸着,包裹着,似乎要将自己融成一缕墨,一笔飞白……突然,褚仁心头灵光一闪,大声叫道:“难道你是傅山?!”

那少年微微张着嘴巴,呆呆地看向长者。那长者一怔,蹙起眉头,盯视着褚仁问道:“你是什么人?”

褚仁并不理会他的问话,又看向那少年,说道:“那你一定是傅眉*了?”

那少年眉毛一挑,一脸的惊讶,随即又几乎不可察觉的,微微翘起了嘴角,点了点头。

“我是傅山*。你是谁?怎会认得我?”傅山又问道。褚仁脑子飞快地转着,回忆着穿越之前的情景……高考完了,成绩也下来了,和预期的差不多,既不高,也不低。闲着无事,褚仁便托叔叔帮忙,找了一份暑期工作:在一家小拍卖行打工。褚仁从小就学习法,喜欢历史和学,但高中却因为父亲的公司是做机械外贸的,选了理科。这份工作褚仁很喜欢,像是和自己少年时的爱好做最后诀别似的珍惜着。

那天是一个暑期小拍的预展,只有画和磁杂两个小厅。褚仁一身黑西装,负着手,笔直地站在画厅的一角。身旁巨大的加湿器突突地冒着细微的水雾。旁边,是这次拍卖的画当中估价最高的一幅:明末清初著名法家傅山的草。顶天立地的大尺幅,纵横开阔,磅礴不羁的气势,看上去就是那么赏心悦目。虽然没有上款,但估价依然超过了一百万。

看预展的人很少,褚仁无事可做,百无聊赖的盯着那幅字,把那些左环右绕,龙蛇旋舞的一笔一划,在心中描摹了一遍又一遍,回想着昨天恶补的那些关于傅山的资料,不知怎地,竟生出了一丝熟悉而亲切的感觉。

突然,那加湿器嗡嗡响了几声,风口扭转了一个角度,正对着那法喷了过去。喷出来的也不再是细细的水雾,而是花洒一样的水滴,瞬间,那纸便湿了,墨色氤氲了开来……

不对!好像不是因为水,而是整张画似乎变成了**,那些黑色的墨线在灰白的竹纸上隐隐流动着,扭曲着,盘成鬼魅一般的漩涡……褚仁大急,想关掉加湿器,但却一时找不到开关,情急之下,只好伸手去拉电线,想要直接拔下插销。

那一瞬间,一股电流涌过,褚仁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好像被液化了,缩成一团混沌的血肉,被那幅字吮吸了进去,跌入到一片深远的黑暗之中……傅山见褚仁呆呆地不说话,伸出手来在他眼前晃了晃,随即便搭上了他的脉搏。

褚仁抬头看了傅山一眼,深吸了一口气,问道:“先生……不知道先生有没有听说过这样的症候,一个人昏迷了,醒来之后他说自己是另一个人,就好比另一个人的灵魂附在了这个人身上?”褚仁斟酌着字句,用他认为清初人应该可以理解的词汇组织着自己的语言。

傅山的眉头深锁着,点点头,“移魂症?”

“那,先生亲眼见过吗?”

傅山又点点头,扭头看了一眼傅眉,似乎也在说给他听似的,徐徐说道:“崇祯十年,我上京为袁继咸公鸣冤途中,见到过这样一例,是个士子,与人争执被推倒,跌破了头,醒来时却说自己是几十里外的一个老者。”

“后来呢?”褚仁问道。

“后来,从京城回来的途中,我又打听了一下,那老者已经亡故十几年了,几个儿子已经分了家,族中没有人愿意承认他,他只得以士子的身份继续活着。如今……几番战乱,故国飘零,也不知道现今怎样了……”

“不过他倒是平白多了几十年的寿数,有了个健康年轻的皮囊,也算占尽了便宜。”傅眉插言道,他依然跪着,浅笑着看向傅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