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玩,是吧?我们都不小了,应该早已厌烦了这种小孩子的玩意儿。”康金铃说着,黯然低下了头,“可惜,除了这个,这里再没有什么可玩的东西。便是这个,待冬深了,也没得玩了……”

颜音用左手轻轻抚摸着右腕,那腕子上,系着那枚雪青色的琉璃珠,可惜,只有一枚,是没法玩弹珠的。

“对了!”颜音突然说道,“若有羊骨头,我们可以玩嘎拉哈!”

“嘎拉哈是什么?”康金铃疑惑地问道。

颜音蓦地一身冷汗,这嘎拉哈是女直语,是源国小姑娘们常玩的一种游戏,将羊的后腿膝盖骨洗净晾干,不同的面涂上不同的颜色,将骨头扳到颜色相同的一面,然后抛接抓起的游戏。颜音之前在王府里经常看丫鬟们玩,此时想要安慰康金铃,便冲口而出,却忘了这个游戏的名字是女直话,汉话到底应该叫什么,颜音也不知道。

“你说的是抓拐吧?”康金铃问道。

“对!对!就是抓拐!”颜音连连点头。

“这嘎拉哈却是哪里的方言?等回头我问问淑媛姐姐,说不定她能想起来你爹爹到底是哪个就藩的王爷。”

颜音怕自己多说多错,便抿起了嘴巴不再说话。

“看!”康金铃伸手入怀,随即张开手掌,掌心中,正是两枚干干净净的羊膝盖骨,“耳朵”那一面,是淡淡的珊瑚红,像是用凤仙花染的,平的那一面,一看便知是蓝草染就。

“只有这两枚,要凑够四枚才能玩呢!这是去年除夕吃羊肉汤得的,这么多人,就一只羊,所以只得了两只后腿拐骨,要等今年除夕才能再得两枚,算算也快了,没几天就到了。”康金铃的语气很欢快,带着点儿小小的满足。

颜音眼圈一红,几乎落泪。眼前这个比自己矮一点点的小姑娘,也曾经是一国君主的嫡女,身份比自己还要尊贵,如今却衣不蔽体,满身冻疮,殷殷盼着一年到头吃一回羊肉,为了那样不值钱的玩物,要等上整整一年……

看到颜音这样的表情,康金铃眼中的光瞬间黯淡了下去,只见她垂下头,喃喃说道,“我是不是……特别的没有气节,不知羞耻?我是不是……也应该和孃孃一样,投缳自尽才算不失节?可是……我想活着啊!想活着有错吗?只要活着,就有希望对吧?二哥也许会带兵来接我的,或者,拿金帛来赎我,是不是?”康金铃突然用力抓住了颜音的手,像是要从颜音身上汲取支持的力量。

颜音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来安慰,康茂求和的国,他是看过的,只字未提这些被俘的宗室。那秦柏在朝堂上的答对,他也约略了解,岁币已经不堪重负,没有多余的金银表缎来赎人。

颜音将那只长满冻疮的手,紧紧护在双手之中,再也不在意那手上的红肿,水泡和溃烂。

“金铃,怎么又跑出来了,衣衫单薄还不去屋里暖和着?”一角青色的裙裾闪过,端着木盆的朱淑媛走了过来。

“屋里闷,出来透透气。”康金铃换了一张笑脸,仰着头答道。

“你看你,坐没坐相,你看小音,坐得多规矩。”

颜音这才注意到康金铃一直蹲踞着,倒是大大咧咧男孩儿的姿势,而自己端正跪坐,显得贤淑雅。

“上次被宽娘罚跪,膝盖上的伤还没好呢!”康金铃嘟着嘴撒娇。

“你总是有理,都多久了,还没好?”朱淑媛轻斥道。

康金铃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

“你们两个快回屋吧,若闲着没事,就背背。”朱淑媛转头问颜音,“小音,你可曾读过诗?”

颜音点点头,“读过一点点。”

“那太好了,你们两个轮流当另一个的先生,互通有无,能记得多少便分享多少。”

“咱们都落到这个境地了,还读什么啊!”康金铃小声抗辩。

“嘉福,小音。”朱淑媛弯下腰,一手按着康金铃的肩膀,一手按着颜音的肩膀,正色说道,“不管落到什么境地,总要记得自己是大赵人,源人能奴役我们的身子,但不可夺走我们的气节,诗礼乐,是我们代代承袭流传千古的东西,任何时候都不能丢,知道吗?”

康金铃点了点头。

颜音突然觉得一阵烦躁,虽然他除了那句“不记得了”,再也没说过半句谎话,但是这依然是在欺骗,被她们当作自己人一样信任和照顾,压得他喘不过气来。颜音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无论如何,要尽快逃离这个地方,他宁愿被杖责,也不愿意再在这里待下去!

“淑媛姐姐。”颜音突然开口问道,“还有几天到冬至啊?”颜音刚刚在洗衣院过了一夜,当然不会连日期也记不清,但是,脑子中患得患失的各种念头纷至沓来,总是有几分含糊。

“算上今天,再有四天就是冬至了。”

四天……颜音心中默算着,代天子行冬至大祭,之前要斋戒三日,算来父王今日若没有进城,也一定到城外了,斋戒这三日和祭祀当日自然是不能分身,但过了冬至,总该来和自己见面了吧?还有五日,还有五日就熬出头了!

但是……父王陈兵黄河北岸,源赵两国尚未议和,父皇这是为什么,非要让父王回京祭祀呢?是麻痹南赵,让他们以为议和已定,再突然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若那样,或许父王回京只是虚晃一枪 ,未必会进城,也未必会见自己……想到这里,颜音脸上又泛起了愁云。

五天过去了,第六天也过去了,第七天、第八天……起初颜音忽忽如狂,脑子里翻来覆去,为颜启昊的没有出现编出各种理由自我安慰,寄希望于第二天睁开眼睛,便能从这里出去,但是从早晨等到入夜,希望多大失望就多大……终于有一天,只是一瞬间,颜音突然想通了,不再企盼什么,眼中的光暗淡下去,脸上的表情淡然平和。终究是,不该对父王抱什么指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