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启昊抚摸着颜意的顶心,叹道:“你可不许诓骗爹爹……你娘对你再不好,也是十月怀胎生下你的娘亲,你要好好孝顺她。她既然嫁入颜家,生死都是颜家的人,亲王的姬妾和离,还未有先例,徒然让人笑话,你也会成为别人口中的笑柄。”

“爹爹!”颜意泣道,“那么……娘身患恶疾,神智昏聩,已经符合七出之例,您休了她可好?”

“你胡说什么?!”颜启昊大怒,挥掌要打,但手到中途,又缓缓收了。

“怎么又不戴头盔?说了你几次了,怎么就是不听?”颜启昊见颜意头上只带了个皂色璞头,和全身戎装很不相称,便轻声斥道。

颜意凄然一笑,“您知道吗?我不到十三岁时便剃了发,剃完发进去见娘的时候,娘勃然大怒,骂我是源狗,是杂种,抓住我的头发就往墙上撞……七天之后我出来,头上的红肿已渐渐消了,几乎没了痕迹,您也只说了一句找大夫看看……我自那以后却时时头晕,两个月后,和大哥、三弟在水畔走着,只觉得眼前一黑,身子一歪,便栽到了水里,失去了知觉,大哥……大哥他为了救我……”颜意一阵哽咽,再也说不下去了。

听到这里,颜启昊愕然睁大了眼睛。自长子颜章溺水身亡之后,颜启昊因为伤心悲痛,一直对此事避而不谈,也从未问过颜意溺水的原因,只是深知颜意从小水性精熟,那次溺水,必然是贪玩所致,谁知道还有这样的隐情。

颜意继续低着头喃喃说道:“自那以后,我便戴不得头盔,一天戴下来,夜里便疼得想要撞墙……那个十五,是我的生日,每一年的生日,都过得那么不堪回首……”

颜启昊缓缓伸过手来,轻轻抚摸着颜意的头顶,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颜意似乎从颜启昊轻柔的动作中汲取了勇气,咬了咬牙,从怀中抽出一个纸包,双手颤颤巍巍的捧了起来,仰起脸说道:“爹爹,娘逼我把这毒药下到爹爹茶里,否则,她还会再第二根,第三根指头。”

“你胡说!”颜启昊一巴掌打了过去。

颜意被打得身子一歪,但立刻又直起了身子,一字一顿,“我没有胡说!”说罢,颜意抖着手拆开那纸包,便要将包里那浅灰色的粉末倾到嘴里去。

颜启昊大急,一把打飞了那纸包,顺势又一脚将颜意踹翻。

那些粉末撒了一地,颜启昊急急的用脚把它们踢散,又抢上前去,抄起颜意的手,用帕子猛擦了起来,似乎生怕他手上沾染了毒药。

“你疯了!”颜启昊大骂。

“我没疯。若我死了,爹爹就会相信我了吧?”

“那是什么毒?她怎么会有毒药?”

“这毒唤作‘休休散’,在南赵妇人中流传甚广,红姑懂得炼制之法。就是在月圆之夜将蛇杀死,尸体上盖一层茅草,再行法作咒。下一个月圆之夜,若茅草中生了菌蕈,且根自蛇骨中出,便成功了。待那菌蕈肥盛到衰败时,用鹅毛采收伞盖下面的孢子,晒干即可。每次行法只能采到少许,须得成功十来次,才能采到这许多。这东西无嗅无味,只要搀到酒食中,中人立死,无药可解。”

颜启昊愣了半晌,又问:“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小时候有次红姑作法,被我撞见,但那时不懂。后来又见过两次,便渐渐生了疑心,问了一些城里的赵人,也查了一些,得知可能是这种‘休休散’,但总是不敢相信,直到……娘把这个交给了我……”

颜启昊一阵后怕,挥枪在那洒落灰色粉末的地面一阵乱杵,将下面的泥土翻了上来,把那些粉末盖下去,状若癫狂。

“爹爹……”颜意轻声。

颜启昊像是没有听到似的,手中依旧不停。与康灵好过往的一幕一幕,在眼前闪现。

昭狱中,衣衫褴褛的她依然站得笔直,脸上污秽不堪,但一头长发却垂顺依旧,眼中不知是怨是恨是怒是悲,面对推门而入的他,面对门外耀目的金阳,她觑着眼睛,轻声低语:“你来做什么?让我自生自灭多好……”

洞房中,红烛摇曳,那一身红衣包裹着的人儿,却冷如冰雪,“你不可碰我,爹爹,嬢嬢都在天上看着我,我不能……委身于与吾国为敌的人!”话音未落,一行泪,便落了下来。

那夜的月色很美,酒很醇,那是王府庭院桂树下埋藏多年的酒,是属于她的女儿红,他若有意若无意,隔窗送了过去,她在窗内案旁,他在窗外阶下,共饮着一坛酒,却不见面。他趁醉闯了进去,不顾她的反抗……一声裂帛,数点落红,一夜春风,终究是留下了痕迹。

孕中,她孕吐很厉害,时时哭泣,又总是想自残毁胎,一头长发胡乱覆在脸上,状若癫狂。他只好派人昼夜看管她,甚至不得不用白绫将她缚在**,十个月,像一场厮杀,最终,他胜了,那个孩子,才得以来到人间……

“爹爹!”颜意自颜启昊身后,环抱住了颜启昊的双臂,“别弄了,让下人来处置吧。”

颜启昊这才停了手,当啷一声,那枪脱了手,落在了地上。

“让娘走吧,她心中,对爹爹已经无一丝一毫的情意……”颜意把脸贴在颜启昊背上,轻声说道。

“好……”颜启昊艰涩地点了点头。

“我亲自送娘亲回南,好吗?”

“好。”颜启昊木然回答。

“谢谢爹爹……”有泪,自颜意脸上滑过,滴在颜启昊背上。

颜启昊一动不动的僵立着,“意儿……你娘对你不好,爹爹都知道,只是不愿意深究,总觉得有你从中斡旋调停,你娘或许有回心转意的一天,即便始终不会对爹爹稍假辞色,只要能和你母慈子孝,也不枉爹爹和她欢好一场。所以……爹爹也就刻意冷落着你,想着,若爹爹对你好,你更会喜欢爹爹,不喜欢娘亲了……只是苦了你。”

颜意身子一震,似乎很是吃惊,过了很久,才缓缓说道:“没关系……爹爹,没关系……有您这句话,就够了……”

“你的头疼病,改天让戴提举给你看看,听说南赵有种纸做的头盔,极轻,但又很坚实,爹爹会找人帮你去寻来,上阵打仗,不戴头盔怎么行?”

颜意点点头,脸颊却黏在颜启昊背上,不肯挪开。

“意儿……”颜启昊转过身子,轻抚着颜意脸上的伤,“今天回去休息,脸上上点药,改天我禀过皇上,你便送你娘回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