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大早天还没亮,颜音就来到了那个熟悉的小院,却见马厩里空空如也,雪席不见了!

颜音在院子中找了一圈,也没发现雪席的踪迹,迈步出门时,却跟迎面走来的谢德撞了个满怀。

“三郎君。”谢德一手牵着雪席,一手牵着他自己的那匹黄骠马,满面含笑。

“谢、谢总管。”颜音嗫嚅。

“上马吧!王爷让我押着你去城西十里亭。他说你若乖乖听话就罢了,若不听话,就绑了你过去。”

颜音知道事情败露,红着脸点点头,硬着头皮上了马。

两个人出了城门,一路向西。颜音再也忍不住,出声问道:“父王怎么知道的?”

谢德哈哈一笑,“王爷虽然一向性子粗疏,但关键时刻总是粗中有细,你昨夜那样失态,他怕你出什么事儿,就一路在后面跟着你。你自己想想,你从王爷房里出来做过什么?”

颜音有点惊讶,父王偷偷跟着自己,自己竟然一点也没察觉。

昨夜颜音从颜启昊那里出来,便偷偷把自己收拾好的包裹和马鞍找了出来,塞在马厩后面的夹道里。不敢放在马厩,怕早上颜启昊用马的时候看到。也不敢放在自己房里,一向养尊处优的三郎君,一大清早背着马鞍和大包裹在府里晃**,万一被人看到可怎么解释?颜音自以为心思缜密,考虑周全,却没想到露出了破绽。

“就算父王看到了马鞍和包裹,知道我要走,又猜出我是跟三哥一起,但是他怎么知道我们约在十里亭。”

“王爷见你要走,登时急了,连夜让我把那蝶哥儿唤了来,一顿鞭子,他什么都招了。”

“啊!?他伤得怎样,重不重?”颜音不怪蝶哥儿把自己供了出来,反倒是担心他的身子,又暗暗后悔不该让蝶哥儿帮忙收拾东西,但转念一想,若瞒着他让他无话可招,只怕会吃更多苦头。

“没什么大事儿,上了药,三五天就好了,我亲自动的手,我有分寸。”

颜音长出了一口气,不知怎么,心里反倒是定了下来,倒像是内心深处更愿意留在父王身边,不愿意跟三哥从军一样。颜音细细琢磨着自己的心事,能跟三哥在一起,自然是欢喜的,但是一想到要回到军中,童年时见过的那些杀伐死伤,那些惨绝人寰又如恶浪兜头浇下来,让人一阵战栗。虽然已经过去了很多年,虽然觉得自己早就淡忘了,但那段记忆根本抹不去,它始终都在。不是惧怕战争,而是厌恶,那是一种置身于腐尸之中想要呕吐的厌恶,完全无法自控……

颜音知道自己无力阻止战争,只能靠远离战争自欺欺人。若是,三哥能即位就好了,他肯听自己的,或许可以止戈息兵,保两国百姓一朝平安。

谢德见颜音叹息一声便久久不语,以为他怕了,便安慰道:“王爷的火气,昨天晚上已经发得差不多了,几乎一宿没睡。等下见了王爷,你乖觉点儿,服软认错,哄着王爷说些他爱听的,就不会有事。”

两个人抄近路来到十里长亭,见颜启昊已经牵着马等在高坡之下。

谢德将雪席的缰绳交给颜启昊,便打马一溜烟去了。颜音低着头,不敢看颜启昊脸色,只是慌乱地滚鞍下马行礼。

“起来吧,上马去,好好送送你三哥,给他鼓鼓劲,不可乱了他的心,这可是关系到他自己和他手下十万将士性命的事,你不要任性乱来。”颜启昊语气和蔼,几乎是循循善诱。

“父王……我……”颜音抬眼去看颜启昊,见他眼下微微发青,眼中布满血丝,显然是没休息好。颜音心中有愧,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你的账,我们等下再算,先送走亭儿再说。”颜启昊挥鞭一指土坡上的石亭,“上去吧,等下不许哭!”

“六叔,音儿是大人了,您就放手让他去闯**闯**吧!我会照顾好他的,当年您是怎么照顾他的,我也会同样,不会比您差。”颜亭还想争取。

“亭儿。”颜启昊长叹一声,“当年六叔就没照顾好他,致使他的身子雪上加霜。你要知道,带兵在外,最忌讳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你有弱点。你若带上音儿,音儿就是你的弱点,对内很多事情惹人物议,让你威信大减,对外关心则乱,会让你的判断失去分寸。”

“可是……”

颜亭还没说完,就被颜启昊打断了,“六叔那次是作为后军,专司补给支援,并不冲锋陷阵,也还罢了。你这次则不同,这次的成败,关系到你一生的荣辱,必须慎之又慎。”颜启昊说着,又轻拍了两下颜亭的肩膀。

“六叔……”颜亭还不死心,双膝一曲,便要跪下。

颜启昊手疾眼快,双臂一张,托在颜亭腋下,顺势和颜亭行了个抱见礼。

颜启昊附在颜亭耳边,沉声说道,“亭儿,下面十万双眼睛都在看着他们年轻的主帅,你这是做什么!?你跪我,他们会怎么想?会想出多少种荒诞不经的传言来?你知道不知道!?这种传言多了,你威信何在?还怎么带兵?还怎么发号施令?!”颜启昊语气十分严厉,但右手却在颜亭背上轻拍了两下,远远看去,像是勉励,也像是嘱托。

颜亭一下子领会了颜启昊的意思,高坡上,长亭畔这一见,即是把颜音这件事说开,又是在铁鹞子军面前演戏,为自己立威。老帅两度送别,谆谆嘱托。那些将士看在眼里,自然会更服自己。

“六叔,我晓得了,您放心,我一定把铁鹞子军带好,绝不会堕了您的威名!”

“好孩子!大源以后就靠你们了!要记住,这十万人的身家性命都系在你一个人身上,大源千万百姓,都盼着你们得胜的消息!切不可再冲动鲁莽!”颜启昊双手按着颜亭的双肩,语气铿锵有力。

“是!”颜亭身子一挺,手搭左肩,对颜启昊行了个标准的军礼。

“音儿……”颜启昊轻声唤道。

颜音走上前,开口说道:“三哥,父王身子不好,我得留下来照顾,还有工部的差事,也不能半途而废,父皇急着迁都,我这里责任重大……”

“我知道了,音儿,你就安安心心留在燕京,等着我的好消息吧!”

“三哥……你加油!”

“嗯!”颜亭用力一点头,转头却对颜启昊说道,“六叔,你照顾好音儿,不可让他受半点委屈。”

颜启昊哈哈一笑,“你这孩子,说得是什么话?我是他亲爹,怎么可能让他受委屈?”

颜音突然心中一酸,但脸上还是挂着明媚的笑。

三个人,一场戏,演给十万军卒看,演给山川河岳看,也演给彼此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