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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洪武六年时任四川总兵的曹国公在宜宾城设叙南卫千户所,洪武十年升为叙南卫以来,城东的卫所不断扩建,到天启七年时,建有演武厅,校兵场,军器局等,连同官兵营舍在内,占了城东最大的一块地皮。在创立之初,叙南卫军容威震半个西南,夷人土司望风下拜,不敢有所妄动。

不过就和天下其他地方的卫所一样,在万历末年时,叙南卫的卫所军就已经烂得不成样子,青壮逃亡成风,老弱无用不能上阵。天启元年爆发奢安之乱后,叙南卫加快了建立以诸将家丁标兵为骨干,以卫所军抽选为辅的营兵,并在战争中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如今奢安之乱虽然渐次平定,但仍时有听闻夷人土司复叛之事,因此,叙南卫并不像一般西南卫所那样弛乱无章,相反,军事人物都还算看得,营兵操练也紧。

陈显达是叙南卫的千户官,不过他虽是卫所军出身,但在辽东早已转入营兵,官至守备,后来从辽东调回四川之后又转回卫所军,挂了个千户衔,但实际上手底下全是营兵,在叙南卫里,也算一等一的强兵。

像他这等军官,在卫所里虽然有住处,但平日里还是回家得多。这也是卫所军官的常态,从小旗开始,他们世代从军繁衍下来,早就占据了军营附近的土地。在叙南卫周遭,几乎每家有人从军,或是卫所军,或是营兵,或是军兵,总之这一片武风甚浓,当李永仲的马车驶入此地,立时就感受到这里的不同寻常之处——好几个正在街头捉对厮打的汉子停下手,冷冷地冲马车上下打量,还有人在同伴耳边低语,后者一点头,转身就朝街巷里头跑。

李永仲同何泰显然是没经过此等场面。他们这些年也算走南闯北,到过不少地方,自然卫所也没少见。但很少有地方的卫所会像叙南卫这般习武之风浓厚的,更别说警惕心如此之高。

“都说叙南卫为西南诸卫中第一,此话确实不假。”李永仲注意到车外有佩刀的青年人站出来,并且年幼者护在身后,脸上戒备之色甚浓。随着马车向卫所驻地靠近,佩刀的人越来越多,而这些人的兵器,也从一开始儿臂长的短刀到雁翎刀,李永仲甚至还看到戚家刀一闪而过。

“这味道不太对啊。”何泰将手扶上背后腰刀的刀柄,他是习武之人出身,又正经的见过血杀过人,比常人更加敏锐,现下这气氛,实在不能用武气浓厚来解释了。

李诚倒还镇定,甚至还有闲暇伸手从车橱当中取出水袋喝了一口,才慢悠悠地同两个年轻人解释:“当年奢安之乱时,调兵首当其冲就是叙南卫,死了不知多少人。这些年西南也从不安定,甚至发生过夷人摸进偏僻地方的卫所杀个片甲不留的事。如今叙南卫里老弱早就到城外佃农去了,不到大阅是看不见他们的,留在这里的几乎都是营兵。”

他指点了几个一脸彪悍高壮的年轻人给两人看,道:“这几个,还听说是从辽东过来的!不止在叙南卫,就是在附近几个卫所也是小有名气。”

何泰略略放松,但也是手不离刀。倒是李永仲一路行来,看得津津有味,比他下井场巡视还觉有趣。李诚怕他少年不知天高地厚,有心劝他,便道:“听说在富顺仲官儿也练了几队护卫?看他们与这些营兵相较如何?”

“我听闻嘉靖年间戚家军天下第一,”他出乎李诚的意料答道:“就是不知道这些营兵能不能同戚少保麾下相比?”

李诚一愣之下苦笑连连,这个年轻的家主刁钻之处他总算是领教了。他愣了片刻总算答道:“戚家军是什么样的人物?叙南卫里这些不过打过几仗,又怎么敢和戚家军相提并论呢?”

李永仲哈哈大笑,好不容易才停住,喘了两声,点点车外正有意无意地亮刀出来的闲散兵丁,意味深长道:“我看也是如此。”李诚乍听之下倒觉得寻常,但再一咂摸,竟然品出些别的味道来。

他说“也是如此”,就是不知道究竟是营兵不如戚家军的如此,还是不如他一手练出的护卫如此。

马车辚辚响了半个时辰,才停了下来,三人跳下马车,才看到已经站在一座宏大威武的衙门之前,正是叙南卫指挥使驻所。守门的两个兵士面无表情,头戴八瓣帽儿盔,身着水牛皮棉绳穿甲,内里是一件鸳鸯袄,脚下是半高筒皮鞋,持七尺红缨枪,腰挎雁翎刀,端的是肃杀非常。

李诚整整衣袍,从琵琶袖袋中摸出一张拜贴来,往青石阶走了两步,卫兵便将长枪一指,逼他站住,再一声断喝:“甚么人!卫所重地,不得擅入!”他赶紧抱拳行了一揖道:“这位军爷,我家主人受陈千户之邀,前来赴约,万望通融则个。”

卫兵脸上稍稍缓和了些,他将右手长枪交到左手,接了拜贴,朝李诚身后看了一眼,正看见两个高个的年轻人,他咳嗽一声,向李诚道:“叙南卫里倒有一位姓陈的千户官,我正是在他麾下,今日轮值,不晓得你家主人同我家千户是什么关系?”

李诚面上带笑,手里轻轻捏了一个布袋过去,他眼睛里全是诚恳,压低声音道:“我家主人本不待张扬,说来也不是外人,我家主人主人富顺人士,先主人翁同陈千户为我家主人和陈家女公子约定婚姻,我家主人这是来宜宾看丈人了!”

那卫兵把布袋轻轻一掂,然后满意地笑了笑,又好奇地探头看看不远处的年轻人,这才笑嘻嘻地道:“原来是陈千户的女婿!好在今日是我当值,不然你等还得白跑一趟。”他将布袋揣进怀里,才道:“如今陈千户却没有住在卫所!前些时日他自家刚在前边毛狮街上置了宅院。今日恰巧他休沐在家,并不在卫所里。”

李诚揖了一礼,大喜道:“这可多谢军爷!”

他掉转头同李永仲一说,李永仲合掌一击,道:“毛狮街也并不很远。确实我们先前想左了,恐怕我这位岳父大人专程挑了个休沐日在家候我上门,所幸现在天色还早,还能赶得及。”

一行人又急急忙忙地上了马车,好在车夫是宜宾本地人,熟悉路途,七拐八拐地走了一阵,就听他在外头唤了一句:“李管事,咱们到了,从这巷口进去便是陈千户府上了。”

李永仲依言下车,就看见一条清幽小巷左曲右拐地延伸出去,两边青砖垒墙,墙头上覆灰陶瓦,石板铺路,两边是下水明沟,冬日里头也听到淙淙流水,种了些黄葛榕树,冬日里也有半树绿沉的枝叶并不萧条,许是摇着拨浪鼓的货郎刚走不远,还能听到扑棱扑棱的鼓声。

他整整衣袍,让梧桐同何泰捧了礼物,带着李诚往巷子里头走。李诚往周围看了两眼,感叹道:“我同这位千户官打了几年交道,这也是第一回听说他买了宅院,以前一家都是住在卫所里头。”

“难怪你径直带我们往卫所去了。”李永仲点点头,不以为杵道:“不妨事,这也不能怪你。

最后他们停在一座宅院之前。两棵成人双手一握的门槐立在两边,门前下马石,栓马桩,也不用三间三架大门,只简简单单的一对版门,下有抱鼓石一对,看着简单低调,不过黑油大门和其上的锡环,以及门前一对戏球狮说明了主人朝廷命官的身份。

李诚上前叩门,片刻有个穿青灰贴里的总角少年仆役开了门,见是李诚,立时又惊又喜地叫了一声,道:“原来是李管事!我家千户老爷今晨还在念叨你呢!果是姑爷来了没?”他倒活泼,将头往外一伸,就看见站在后头的李永仲,顿时一声惊呼,闪身进了门里,只远远留下一句:“那便是姑爷?待我叫我们管事来!”

李永仲和李诚面面相觑无言。李诚尴尬地笑了笑,解释道:“这孩子据说是陈千户在辽东收留的孤儿,叫做陈虎,又唤作虎头,平日里性子跳脱活泼,颇得千户青眼,往常里我往陈家来,常见他,故此相熟了些。”

李永仲脸上没甚表情,忽然扑地一笑,脸色放松了几分,摆摆手,吁出一口笑道:“这孩子倒是个实性情的人!我倒觉得有趣,不过仆人敢把客人晾在门外,怕是我这位岳丈大人,平时里为人也不是个刻板的吧?”

“仲官儿看人真是有一套!”李诚先赞了一句,又向李永仲分说道:“这位陈千户,带得一手好兵,打仗也是好手,不谈辽东,就说他回了四川,打了不知多少胜仗,最后都是一张憋不住的刻薄嘴坏了前途!”

“天启五年,哦,也就是前年,听说陈千户带兵往某地平叛,将贼兵剿了个精光,大家伙高高兴兴地往回走,正好在路上遇见他某一同僚刚带兵至此,听说贼人授首,同僚便求着陈千户匀他几级首级,他倒慷慨,可惜大概是高兴太过,顺嘴就说:‘你真是可惜,早是再快点,压根没有那某某卫的人甚事!’”

李永仲慢慢地张大嘴巴,他眨巴几下眼睛,木呆呆地问了一句:“然后……?”

李诚苦笑一声,摊开手道:“这话传到某卫所的耳朵里,别人不干了啊!立时一状告到了指挥使跟前,这下好,一个蔑视同僚的帽子扣下来,只落得个功过相抵,好险逃过一顿军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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