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和管桐讨论完生孩子的话题,第二天下午,顾小影就接到了公公管利明的电话。

说到管利明,真有点一言难尽……反正这么说吧:给管家当了两年多的儿媳妇,顾小影最喜欢婆婆谢家蓉,虽然她不识字吧,但温和,脾气好,也不多话;最愁的就是公公管利明,他虽然人不错,对她顾小影也算蛮好,早年外出打工还见过点世面,但可怕就可怕在他总觉得自己见过的是大大的世面、走过的桥比小俩口加起来走过的路都多,所以凡事总喜欢指指点点,一旦遭到否定就会暴跳如雷、絮絮叨叨,这让习惯了“有理说理,没理退散”的顾小影很是郁闷。

这次又是这样,顾小影一接起来就听见管利明的声音:“小影啊,我听管桐说们还没把贷款还上?实在不行让妈去打工,赚点钱贴补贴补们吧。”

当时还在系办公室排着新学期的课时表,听到这话顾小影吓了一跳,赶紧从一堆老师中退出来,躲到楼梯拐角处问一遍:“爸爸,说什么?”

“我说村里开了个皮包加工厂,妈要去接点活计来做,给们贴补贴补,”管利明忧心忡忡,“我听管桐说们贷款了十八万?十八万啊!那是多大一笔钱啊!我们庄户人活到这么大岁数都没见过十八万!说们得哪辈子才能还完啊!”

管利明一连串地叹气,顾小影觉得莫名其妙——不就是十八万吗?又不是一百八十万!人家许莘那个暴发户都要买每平米一万多的小跃层了,自己才贷款十八万,至于让管桐他爹愁成这个样子吗?

管利明见顾小影不说话,大声问:“说我说的对不对啊,小影?我早就跟管桐说过,们现在那个房子小归小,我们老俩口,加俩,再加个孩子,住起来也足够了。说们还买什么房子啊?买就买吧,还买那么大的,听说有三间房?们住得了吗?管桐还说得弄间专门放的屋,说那放哪儿不行啊?放箱子里、地上、架子上,实在放不开就摞墙根里,还用单独弄间屋啊?们小年轻啊,太不会过日子了啊……”

“爸爸,爸爸,听我说两句,”顾小影一跟管利明说话就头大,只好努力按捺自己不耐烦的情绪,讲事实说道理,“爸爸,管桐一年有五万多的薪水,我一年也有四万多,加上我还有稿费,其实我们就算吃吃喝喝,最多三四年也能还清贷款。我们之所以贷五年期,就是不想让自己活得那么累……”

“哎呀现在的年轻人怎么都这么不能吃苦!”管利明很生气,后果很严重,“我们一辈子都种地,打工,给人家扛砖,也没觉得累!妈怀着管桐的时候,到生孩子那天还在地里干活,也没觉得累!们这才干了多少活儿,天天坐在家里都能赚钱,还怕累?”

顾小影真快绷不住了:“爸爸,不是只有体力劳动才叫劳动,脑力劳动也同样很辛苦的好不好?我们这么辛苦赚点钱,再不抓紧消费一下,享受享受,都累死了又不能把钱带进棺材里。”

多年的战斗经验告诉顾小影,和管利明说话,忍气吞声也是不中用的,反正最后都得听他吵、絮叨、数落,那就抓紧时间把自己想说的说了,说一点是一点,省得憋死自己——尽管她也知道,她说不说都没用,因为管利明这人忒倔,只认自己的那套理论,别人说的压根听不进去。

果然管利明就怒了:“享受什么享受,们才多大啊,毛还没长呢就享受!我都这么大岁数了也没享受过!”

“爸爸,我们买房子就是为了让们来享受享受城里的生活啊,”顾小影真快被他噎断气了,只好努力克制着说,“城里可方便了。们上次来得时间短,觉不出来,等多住段时间就知道了,要不怎么那么多人都想当城里人呢,还是因为舒服啊!爸爸和妈妈劳苦功高,把管桐培养出来了,还不赶快出来过两天好日子?早熟悉一下城市生活,将来带孩子不也方便吗?”

顾小影知道只能跟管利明提“孩子”这个话题,因为只有提到这个话题的时候管利明虽然焦急,但会很愉悦。

果然听到这句话管利明就欣慰了,语气也软和了很多:“们打算要小孩子了啊?好啊,得抓紧点啊!管桐都三十六了,再不要孩子都来不及了。”

顾小影翻个白眼,心想有这么埋汰自家儿子的吗?什么叫“来不及了”?嘴上倒是笑呵呵的:“爸爸,管桐才比我大五岁半,其实严格讲起来他今年才三十三岁半!”

“在农村就是虚两岁!”管利明其实也很火大,觉得跟这个儿媳妇也很不好交流,他也纳闷,当初见面的时候觉得这孩子挺听话的,怎么越过日子越发现说不到一块去呢?

顾小影终于不吭气了,她忍不住又想起了管桐曾经说过的那句话:我们这么努力才走出来,让自己的后代可以在城市里受更好的教育、看更大的世界,为什么还要用农村的标准要求自己?

第一次听这句话的时候,顾小影承认,她很震撼。她从小在蜜罐里泡大,没有尝过生活的艰辛,想象不到一个农村孩子跳出农门的过程有多艰苦。可现在她知道了,哪怕她再震撼于管桐奋斗过程的艰难,也甭指望管利明在这个问题上有什么松动——因为这么多年来,他已经习惯了用农村的思维考虑问题,他牢牢扎根在土地上,淳朴却也固执。

听见顾小影没动静了,管利明也终于消了点气,口气和缓了一些,问:“们仲秋节怎么安排的?国庆节呢?”

因为结婚后一直都是两家人一起过仲秋节,所以顾小影想当然地答:“爸爸们过来过节吧,还可以一起看看新买的房子。”

不过房子还好,一提房子,管利明又开始为“十八万”发愁:“算了,我们不去了,妈晕车那么厉害,去一次死一次,不去了!我看们也别回来了,打一次来回也得五百块钱呢,省点钱早还贷款吧!”

顾小影真是无奈了,只好解释:“十八万我们真的能还上啊爸爸……”

管利明不理顾小影,还是自说自话:“我看国庆节也别回爸妈那里了,们那里更远啊,回去一趟五百还不够吧?也省省吧。”

顾小影一听这话就又炸了:这叫什么话啊!不想念儿子,我还想念我爸妈呢!我爸妈还想念我呢!我又不花的钱,凭什么管我啊?!

磨牙,磨牙,继续磨牙……一直磨到管利明终于放下了电话,顾小影恨不得仰天长啸:疯啦!疯啦!!要疯啦!!!

因为出离愤怒,顾小影觉得自己的脑袋都在冒火,急需找人发泄一下心中的怨气!在走廊里逡巡了几个来回,终于遇到了自动送上门的五好青年、永恒的炮灰男江岳阳同志——江岳阳是管桐的师弟,也算是帅哥一枚,本科毕业后到艺术学院工作,本来是研究生部的专职辅导员,去年提拔到校团委当上了团委副记。这天下午他本来是路过教学楼,因内急而专程进来找洗手间的,结果就那么倒霉,迎面撞上了正在走廊里喷火的顾小影。

江岳阳还不知道自己马上就要被“喷”的既定命运,还笑呵呵地打招呼:“顾老师,在男厕所门口转悠什么?演‘十八相送’?”

“别找事儿,烦着呢!”顾小影斜眼看看江岳阳,没好气。

“咦?”江岳阳站住脚,很好奇地问,“谁惹了?”

“管桐他爹。”顾小影不耐烦。

“公公又怎么得罪了?”

“他管闲事儿,”顾小影想起来就忍不住磨牙,“他说我们贷款十八万是笔天数字,他愁得夜不能寐。让我为了省钱,早日还贷,国庆节就不要回家看我爸妈了。哎说我看我爸妈关他什么事儿啊?又不花他的钱!”

“跟他说回家不花钱不就结了,”江岳阳不以为然,“就说爸妈太想,把回家的车票都买好寄来了,看他怎么说。嘁,多大点事儿啊!”

顾小影一愣,顷刻间火气灭了一半,过会才上下打量着江岳阳说:“对哦,我怎么没想到……江老师,这两年很有点长进啊!”

“呵呵,主要是因为我妈刚给我打过电话,”江岳阳叹口气,“我妈说我要是再不回家看看她,她就给我寄两张回家的往返车票。她说她就不信了,都报销差旅费了我还能不回去。其实我哪是不回去啊,我这不是暑假带学生们去支教了吗。我也没想到支教完了紧接着就去参加团省委的培训,我这个暑假算是泡汤了。”

“呃,江老师,”顾小影看了看周围,突然坏心眼地笑了笑,把手指放在嘴边做出一个噤声的动作,然后发出一个十分不厚道的声音,“嘘……嘘……嘘……”

江岳阳愣一下,马上恨恨地扔下一句“顾小影等着”,然后风风火火地冲进了顾小影身后的男厕所。顾小影看见他那副急不可耐的样子,倚到走廊墙壁上哈哈大笑。

江岳阳从洗手间里出来的时候看见顾小影还在笑,没好气地往她脸上甩一把水:“无聊!没事回家生孩子去,别搁这儿添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