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长安。

教坊遗迹。

子桑饮雪问出了心中的疑问:“从金陵回到长安,你怎么走了三个月。”

“我是路痴,临行前有一个憨批跟我说叫我往太阳升起的方向,也就是往东边走。”公孙诗潋笑道:“问了一路,我才知道长安在金陵的西北边,我走反了。”

子桑饮雪点点头,继续道:“当年丽衣仙子没能亲手从公孙大娘手里夺魁,一直是我母亲的遗憾,也同样是丽衣舞每一个后人的遗憾。”

公孙诗潋静问道:“那杨明玉本人遗憾么?”

子桑饮雪面若蒙霜,看不出一丝情绪,说话的声音也是冷淡淡的:“纵使她想遗憾,可到了最后,遗憾于她而言也已经没有意义了。

“没有意义的遗憾?”公孙诗潋微微皱眉。

“先是公孙大娘离开教坊,后又是叛军攻陷长安,代表着盛世的初唐教坊坍塌成遗迹。”子桑饮雪缓缓道:“上天既然要让她的遗憾无法终了,那就要靠我这个后人,为她题下结局。”

“结局?”公孙诗潋轻轻一笑,“先人早已经替我们将结局题好。结局就是当下,结局,就是你现在所看到的那样。”

“我现在看到的?”子桑饮雪望着公孙诗潋。

“你看到的。”公孙诗潋和煦如诗般的笑容忽然凝固,握紧了剑柄。

子桑饮雪也是面容骤冷,一圈坚固不摧的气息在她身边浮动开来,衣衫静如止水,“哪怕如今的长安物是人非,但我眼中所看到的——”

“永远只有盛唐。”

公孙诗潋没有再接话,轻挥起绛陌,在空中残留下粼粼的江海波纹,优雅矫健的身姿,竟如同起舞一般。她手中的绛陌也仿佛不再像是一柄剑,而是美艳的如同一名伴随起舞的陪舞者,在空中旋转了一圈又一圈,剑势极为缓慢,每一圈都能看见雪白明晃的剑锋从晦暗的阴影处翻转而出,如同从淤泥里探出来的一尘不染的雪莲。

一道五彩的剑气从绛陌上刺了出来。子桑饮雪却没有动,任凭那道剑气径直刺向了自己。

子桑饮雪并未被撼动分毫。那剑气也像是被她给吞没,顷刻便了无踪迹。公孙诗潋没有再继续进攻,也没有面露迟疑之色,她身为天下第一舞的后人,不仅熟谙公孙剑舞,自然也知晓其他名舞的招式:子桑饮雪这招乃是丽衣舞“静”中御力最强的一舞,名“不动尘”。

宛若山峰屹立。

“刚出手便是江海凝光。”子桑饮雪静道,“看来你并没有留手。”

公孙诗潋垂头看着地上的水洼,洼中是被阴云遮盖住的夕阳,“说来我们的祖先也曾以姐妹相称,先祖姊妹的后人来长安做客,我必然要以盛礼相待,以绝世舞相迎。”

“那不妨看看我的盛礼?”子桑饮雪外边的衣衫狂躁起来,露出了下边的两只袖子,一阵白色的浮光于双袖上不安地游动着。

左袖若轻絮,淡若无物,如二月春暖。袖名杨花。

右袖白茫,焕发着低微的寒气,袖名白雪。

正是数百年前,为身处严寒之中的社稷拂来春风,为落在炽火里的盛唐带走难忍的酷热,更同样身为丽衣舞的“丽衣”最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丽衣绝品双袖,杨花白雪。

“你以剑迎我,那我也好以袖剑相迎。”子桑饮雪双袖善舞,几经俯仰,从地上卷起了一带水帘,散发着危险的气息,凌空而起,朝着公孙诗潋扑来。

公孙诗潋轻甩绛陌,这微不可查的动作,竟令雪白的长剑咆啸出一声低微的龙吟。以优雅著称,并以此位列天下名剑第三的的绛陌剑,在此刻竟有着一种莫名的霸道。

一种空前高涨,从无到有的霸道!

公孙剑舞,帝骖龙翔!

长剑与双袖相接。

在这一瞬,二人倒不像是在比试,而像是在对舞。

公孙诗潋剑锋雪白,并浮烁着荧光,在逐渐昏暗的天色下依旧明亮。

子桑饮雪一袖莺暖,一袖霜森,双袖齐舞如同交错在一起的细虹。

夕阳斑驳陆离,拂垂在长剑与双袖上。

那名为杨花的絮袖翩然无物,却偏偏又无处不在,但碍于剑锋上的霸道之势,子桑饮雪只得操纵杨花在距剑锋数厘处纠缠住了绛陌,再将寒袖白雪急忙掠落而下,长袖带起来的水帘顿时冰封,随后结化为皑皑白雪。公孙诗潋只感到眼前一片苍茫,霜雪长降!

“袖剑么?”公孙诗潋轻轻拂起了左袖。

昔日公孙大娘虽说以剑舞遐迩盛唐,但世人鲜知,她身为教坊之魁,袖舞也同样堪称绝世。

红袖铺散开来,如同天边的晚霞,与揉凝成袖的白雪交叠在一起。寒袖白雪在这一瞬间凝成了尖锐的冰棱,其势如锋,猛地将红袖割裂。公孙诗潋借势将红袖挣脱出来,同时也松开了握剑的右手,优雅地轻踮到一旁。

子桑饮雪看着缠在左袖上的绛陌,留在右袖上的红布,却并没有露出该属于胜者的表情,而是无比凝重。

因为公孙诗潋并没有慌张,也没有看着自己的佩剑,而是低头望着那破碎不堪的红袖,若有所思。子桑饮雪看着她,又重新安静了下来,稳若山峦。

“你应当听说过,残憾之美。”公孙诗潋忽然说了一句。

“自然。”子桑饮雪抬首接上了话茬,语调是淡淡的:“残缺,遗憾。世间万物,并不是每个都只有在完美的时候是最美的。亦如天上月,只有经历阴缺之后,方能见明。”

“是。有些事物,的确是在残缺时,有着别样的美。”公孙诗潋轻抬起左袖,仅留下半块的红袖在风中飘扬,“如冬雪初融,雨后初晴,又亦如。”

“我接下来将要起的一支舞。”

察觉公孙诗潋身上乍然而起的气势,将那红袖轻轻拂动起来。子桑饮雪心底油然觉到一种熟悉感,一惊,“你这是要?”

“正是丽衣仙子所创的,以衣成舞。”公孙诗潋轻轻道。

杏花若微雨,在破碎的红袖里纷扬而下。

“这支舞,我命名为残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