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去春来,转眼四五年岁月匆匆流过。

除了隆冬和酷暑,褚仁都会这样陪着傅山四处云游。登山访碑,寻古探友,足迹踏遍了黄河流域的山山水水。

褚仁随着傅山,一一见过了诸如戴廷栻、周容、阎尔梅、谢彬、殷宗山、杨思圣、孙奇逢、阎修龄、王显祚、朱彝尊、曹秋岳、李因笃、屈大均、戴本孝、吴雯、毕振姬这些明的遗民,见识了他们的诗、、画、人,见识了他们的章与风骨。

“吾辈有一毫逃死之心固害道,有一毫求死之心亦害道”。褚仁终于了解了这句话的深意。若其形其势,不得不死,自然不可赧颜苟活,但若无必死之理,却也不能贸然求死,甚至不可隐居遁世。活着,赋诗作画也好,著立说也好,开馆课徒也好,都是在传承汉家的化,让它绵延不尽,让它发扬光大。形散了,魂却不灭;薪尽了,火却长存。就像那洪门一样,三百年反清复明,屡起屡蹶,最终终究在辛亥革命的大潮之中,圆了明月一梦。

死节与守节,本无轻重高下之分,虽说千古艰难唯一死,但活着,以此有为之身,做有为之事,一生坚持始终,不会变改,反倒是更难。

转眼之间,顺治朝去了,康熙朝来了。

傅眉已经有了两个儿子:莲苏与莲宝。但朱氏的病,却未见好转,反而愈发重了……

褚仁每日都在留意着邸报,遇到有熟人上京,也多方托付打探,却始终没有得到任何关于齐克新的消息。褚仁深悔在京时只是每日沉迷法,从不关心朝政,甚至连齐克新在朝中和谁交好,和谁有隙都不知,否则,去找目下炙手可热的几个辅政大臣托托门路也好……

褚仁有心想求傅眉再去探望一次齐克新,但见他既要抚育两个年幼的儿子,又要照顾重病的妻子,还要打理药店,侍奉老父,已经是忙得心力交瘁。褚仁几次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想着……或许等康熙亲政了,会有转机。此时四位辅政大臣明争暗斗,接下来又是鳌拜擅权,回想起顺治朝时齐克新被多尔衮带累的几起几落,褚仁又觉得还是不要贸然行事更为稳妥。

康熙六年,春分。

因为倒春寒的缘故,这几天朱氏的喘嗽症愈发不好了,傅眉没日没夜在后面照顾着,店面上的事情只有褚仁一个人打理,忙得不可开交。这天正是傅山坐堂的日子,和往常一样,求医的队伍直排到了大门外。

褚仁正手脚不停地忙碌着,突然,“王爷”两个字从一片嘈杂的语声里清晰地跳了出来,一下子跃入了褚仁耳中。第四十四章

褚仁一边凝神静听,一边游目四望,见是求医队伍中的两个中年汉子,正口沫横飞,连比带划地说着。

“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怎么不知道?这事儿在京里都传疯了,大街小巷人人都在说,连霍乱死了不少人都没有这事儿动静大。”“你是说……那王爷也是个太监?”

“哈哈,是呀!听说是早年间在南边打仗,被流矢伤了那话儿,已经不能人道了。”

“那个侍卫后来也净了身?”

“没错啊!那王爷被幽禁,按律是不能留侍卫的,幽禁之所中的下人,不是女子就得是太监。”

“那侍卫当时已经三四十岁了吧?真忍得下心去净身?”

“那谁知道!失心疯了呗……”

“那侍卫得霍乱死了,这王爷就不活了?”

“是呀,是呀!听说是用一把小刻刀抹了脖子,血流了一地,血上飘着一堆橄榄核儿,都刻着一模一样的佛头,听说那些佛头的相貌,都是那个侍卫的脸。”

“……听着怪瘆人的,怕不是魇媚吧?”

“鬼才知道……听说那王爷之所以被幽禁就是因为魇媚。”褚仁听着听着,只觉得从头到脚,身上全部的血都一寸寸凝成了冰,连呼吸都像被冻住了一样,胸口像插了一把刀,撕心裂肺的痛,全身抑制不住的颤抖。外界所有的声音,像是被拧在了一起,又被放大了百倍,一字一句砸了过来,砸得遍体生痛。褚仁忽觉天旋地转,眼前一片模糊,一时血气上涌……

从此之后,卫生馆药饵里再也看不到那个一直面带微笑的青衫身影,太原城里的人们都在传说,傅神医的侄子得了很厉害的疯病,连傅神医都束手无措。

四壁的白墙,因岁月的磨蚀而渐渐泛出了黄色,褚仁的小屋中,家具陈设都不曾有丝毫变改,只是敝旧了,褪了色,像染上了沧桑。

唯一和以前不同的是,四壁都挂着褚仁的法,真草隶篆都有,有汉,也有满,写的都是同样的两个字“怀思”,那是齐克新最终的谥号“怀思贝勒*”,也是褚仁对齐克新、古尔察深深的思念。

听到传言的第二日,褚仁便在邸报上见到了这样一行字:“故端重王博洛子,贝勒齐克新,卒,谥怀思。”

“这都两个月了,你到底要闹到什么时候?”傅山低声怒喝道。

褚仁回眸一笑,那笑容,像是勘破了生死一样,云淡风轻中透着说不出的诡异,“爹爹……您终于不想再养着我这个废人了吗?那我走就是。”

“你这是说的什么疯话?”傅山的语气中透着重重的无奈,说完,三根手指又搭上了褚仁的脉搏。

“又没练功?!也没吃药?!”傅山大怒,用力甩了一下手中的藤条。

褚仁听到那藤条的破风之声,抬头看了傅山一眼,又是一笑,“爹爹您打吧,您打我我还好受些……”

傅山终究是舍不得,只把那藤条重重地抽在桌案上,一叠纸,被藤条掠过的劲风激了起来,落在地上,满地都是墨色的“怀思”二字。

这情景,好像在那里见过,褚仁茫然的回忆着,那时候,散落满地的是满不是汉,是墨朱夹杂的颜色,而不是肃杀的黑与白,那天有雪,也有血,更有泪……转眼之间,生的生,死的死,再也回不去从前。纵然褚仁的满再有什么错处,那教导他满的两个人,再也不能提起朱笔,在墨色上写下那点红了……

“爹爹,反正我三十八岁就要死了,现在已经……”褚仁板着手指算了半天,似乎也没算清楚,抬头赧然一笑,“应该也没几年了,您就再忍我几年,不成吗?”

“你不吃药,又不练功,只怕连三十八岁也活不到!”傅山恨恨地说道。

“那样最好……”褚仁依然轻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