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雪下了一夜,到天亮时才渐渐止了。

下雪不冷化雪冷,大梁城的老人们都说,这一天,是十几年来最冷的一天。

四壁的城门旁,贴满了大梁府的榜,这一次,却是以源国的口气写的:大源先皇帝有大造于赵国,而赵人悖德,故兴问罪之师。然赵国犹敢抗师,洎官兵力击,京城推破,方伸待罪之请。追寻载,有违斯约,子孙不绍,社稷倾危,父子败盟,其实如一。今既伏罪,宜从旧约。赵之旧封,颇亦广阔,既为我有,理宜混一,但念出师止为吊伐,本非贪土,宜别择贤人,立为藩屏,以王兹土,其梁都人民听随主迁居。今请前赵宰执、武百官、在京臣僚,一面共请后妃儿女及亲眷、王公、公主之属出京。仍集耆老、僧道、军民、百姓,遵依圣旨,共议荐举堪为人主者一人,不限名位尊卑,所贵道隆德茂,勋业耆旧素为众所推服,长于治民者,虽无众善,有一于此,亦合荐举,当依圣旨备礼册命。旧赵之百姓并宜从新其国,候得姓氏,随册建号,所都之地,临期共议。大昌一十一年,正月十七日。都元帅崇王颜鲁虎,副元帅益王颜启昊,右军元帅皇子颜充,左军元帅皇子颜亮。

昨天夜里,颜启昊带领一队铁鹞子军,占领了禁宫,将烁王康英,煜王康御,永安郡王康微等滞留大内的宗室全部解送出城。

天不亮,一队一队的铁鹞子军,便在大梁府的带领下,敲开各个宗室王公宅邸的大门,按照宗籍清册上的名字,一个不漏的抓人。

永安郡王的两个儿子分别被两名源兵死死挟持着。王妃受惊晕了过去,一旁几个仆妇七手八脚地为她掐着人中。珠儿一脸惨白,双手紧紧攥成拳头,怒视着为首的那个大梁府官员。

只听王妃嘤咛一声,醒转过来。

那官员连忙躬身说道:“夫人……永安郡王已经出郊,也请夫人略做收拾,快些出郊和王爷团聚去吧!”

王妃呆呆地说不出话来,似乎已经恍惚得无法思考,只是不住落泪。

“真是一条好狗……”珠儿的声音很轻,但周围很静,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那官员身子一抖,像是解释,又像是感慨:“现今这天下已经换了姓氏,康氏一族,皆成了战俘,咱们做的已经是新朝的官儿,上峰有令,不敢违拗。自城破到如今,已近两月,全城一百五十万百姓,能苟活到今日,很是不易……这最后的生路,还要仰仗康氏一族施恩,再造之德,保全之恩,永世不忘……”

珠儿心中一沉,蓦地明白了,曾经赫赫扬扬的康氏皇族,如今已经成了这一百五十万庶民奉献的祭品,他们要活,就要献出这些天潢贵胄。月余之前,是那些劳军的女子,如今,变成了皇族……只是不知道,皇上当初答应献出三千女子劳军的时候,有没有想到今日?

“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时至今日,珠儿才明白了这句话的真正含义,不是告诫君主爱民,而只是说明了一个事实:民心无常,就像风云雨雪的无常,他们可以如没头苍蝇一样,因为一句谣言而满城狂奔;也可以在刀兵的威压下,轻轻易易地放弃所谓忠孝仁义,什么都比不过自己的命重要……说到底,大部分人只要有一线生机,都宁可选择苟活,所谓舍生取义,自古以来能有几人?

“事已至此,顽抗无益,小姐还是去更衣吧……若让他们……来拉拉扯扯,大家都不好看,也玷辱了小姐的清白。”那官员越说,声音越低,弓着的身子,也越来越低,面孔几乎扎向地面,似乎已经无颜面视人。

“小姐!我同你一起去!”紫笑突然插口道。

“紫笑?!”珠儿一惊。

那官员摇头道,“按例只有五岁以下的小儿可以携带一名乳母,不知小姐芳龄几何?”说完,他抬起头,直直地盯着珠儿。

珠儿心中一动,心道他手中拿的应该是宗籍清册,上面应该写有自己的年龄,现在又再度询问,却是什么意思?

“七岁!”珠儿答道。

那官员缓缓点了点头:“那是不能携带婢仆的,少拖累一个人,也是功德……小姐快入内更衣吧。”

内室中,炉火依然烧得很旺。紫笑含着泪,为珠儿更衣。

“紫笑,好了,好了……你给我穿这么多衣服做什么?”珠儿也含着泪,却强自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

“今天天气冷……”紫笑低着头,声音哽咽。

“那穿几件厚的也就够了,不用中单、袜子都穿两套吧?”

“他们不让带行李细软,多穿几件,万一有什么事情,也有个替换……小姐你自幼生长在王府,不知道出门在外的苦楚,奴婢从小跟着人牙子从南走到北,你听奴婢的,不会有错。该带在身上的什物,也都要带上,备不住什么时候就能用上。”

珠儿点点头,却不防含着的泪水随着动作落了下来,落在紫笑的发髻之中,没了痕迹。

紫笑有所察觉,抬起头来,眼中也含着泪:“小姐……你自己要多保重!”

珠儿就这样张着双臂,任由紫笑摆弄,直到衣服一层层紧紧地裹着身体,再也穿不下一件,甚至手臂打弯都有点困难的时候,紫笑才停了手。

待两个人从内室出来,却发现两个哥哥和王妃都已经不见。

“我母亲呢!”珠儿心中大急。

那官员轻轻一叹,“按照规矩,宗室男子、公主郡主、后宫嫔妃和王妃宗妇都是要分开起行,你的母亲和兄长已经走了,小姐也快些上路吧!”他说完也不等珠儿回话,便转身对那领头的源兵低语,“带到永安郡王康微大宗姬康蕊珠,七岁。”

珠儿分明看见,那支墨笔随手一画,掩去了她的生辰年份,从此,便不再是十六岁,而是七岁了……

出了府,踏上那片残破零落的积雪泥污,看着双脚在雪中沉下去,两侧的雪,淹没脚踝……冷,是唯一的感觉,珠儿不禁深深地感激紫笑,幸亏穿了这么多衣服,要不然真要冷死了。

一路踉踉跄跄,随着那几个源军步行。车、马、牛、骡已经全部被源军征用,一队一队,川流不息,满载着大梁城的所有,来回奔忙着。

脚下的雪,渐渐浸透了鞋袜,足趾上传来一阵阵木然的痛。偶尔会踢到雪下的什么东西,珠儿不敢去想,那是石块瓦砾,还是埋藏在雪下的尸体……

要去哪里,以后将怎样,珠儿已经无力关心,也不想去思考,甚至想着,就这样一直走下去,走到天地尽头,似乎也是个不错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