罡风烈烈,旌旗飘飘。

康英被缚在半截粗大的柳树断桩上,青衣,皂靴,束着发髻,却未戴巾帻,整个人伫立在巨大的校场中间,显得瘦小伶仃。

康英抬眼望去,周围黑压压一片,层层叠叠数不清多少人,这些人大多身穿玄色衣甲,不问便知,都是源军兵将。人影憧憧,似乎所有的人都在蠕蠕而动,看得人眼晕。鼓角声声,喧哗盈耳,让人不由得心中烦躁。

康英皱了皱眉头,眯起眼睛,嫌恶地排开刺目的阳光,暗想,“怎的这么聒噪?死也不让人死得清净。”

康英虽不知道源军到底要干什么,但看这阵势,也能猜到几分,不过是杀了自己祭旗而已。

求仁得仁,走到今天这一步,一点也不意外,但为什么,又有这么多不舍呢?康英抬头看了看天空,那汝窑瓷器一样温雅的青色天空,跟大梁的春日晴空一模一样,掩起耳朵,便仿佛身在大梁。

这让康英不由得又想起离开大梁时的那一幕。

辉王康徵被砍下的手臂就放在桌案上,那淋漓的血色刺着所有人的眼睛,不忍看,却又不能视若无睹。

康衍屏退了众人,只留下了康英。

那一刻,康英就隐隐觉得,自己即将如同那半条手臂,脱离开母体,任人宰割。

“英儿……”康衍的声音闷闷的,带着些鼻音,“源军遣使前来,再度要求太子出郊为质,否则,你辉王叔的性命不保。”

“所以父皇想让我假冒太子前往?”康英的声音很轻,飘在安静的偏殿里,空灵得像一只翩飞的蝶。

康衍艰涩地点了点头。

“为什么?”康英依然轻声发问。

“英儿……”康衍欲言又止。

“太医说过,我的腿,是在娘胎里被二弟压住了,血脉不能流通,因而形成了痹症。从没生出来的时候他就压着我,到现在要去敌国为质了,还是他压着我,父皇您觉得这公平吗?”康英轻轻皱着眉头,语气里没有怨,只是不解。

康衍轻叹一声,“茂儿五六岁的时候,就曾经问过朕,为什么你可以日上三竿才起床,每日里琴棋画,喜欢什么就可以做什么,他却天不亮就要起来苦读。朕告诉他,你腿有残疾,不必肩负大任,他那时候哭着说,宁愿跟你交换。后来他入主东宫,也曾玩笑着同朕抱怨过,你可以日日和朕在一起,或下棋,或论画,他却只能每日忙于处理政务。朕也笑着说再过得几年,朕便让位做太上皇,天下大政都偏劳他了,他的爹爹和哥哥更可以躲起来偷懒玩乐。他大婚之前,那是最后一次吧?他抱怨说为什么你能娶心爱的平民女子,他却只能和豪门联姻,这不公平。朕也只得说,若喜欢什么女子,都可以收了进来,虽然不能做正妃,但是多宠着她些,也足够了。”

“如今你也跟朕说这不公平,看来爹爹从一开始就打算错了。原想着你身子不好,便让你活得更痛快些,喜欢什么便做什么。爹爹这辈子,只喜欢画,但却被俗务缠身,没有时间静下心来深研,难得你也喜欢,原以为可以让你继承衣钵,发扬光大,茂儿就只管做他的储君去。没承想你们两个都不满意,爹爹做皇帝做得很失败,被别人打到家门口,致使祖宗基业,危如累卵。为人父也很失败,你们两个是爹爹耗费心力最多的,却每个人都不满意,都对我说不公平……爹爹对不起你们……”

“父皇……”康英双膝一曲,跪了下来,牵着康衍的衣袖,用力摇着头,不让他再说下去。

“如今这形势,源国一定不会放过我们父子,迟早也会逼迫爹爹出郊为质。而今之计,只能将希望寄托在茂儿身上。这一战,我大赵兵力几乎未损,只是被源军出奇兵抢了先机,占了大梁,让各路救驾节度投鼠忌器而已。若茂儿有机会逃出大梁,振臂一呼,集天下之兵,奋起反击,我父子尚有一线生机,若爹爹和茂儿被俘北上,你觉得你能担当此大任吗?你从不曾在朝中露面,武群臣可会服你?若论上阵拼杀,指挥大军,你可及得上茂儿半分?你擅长弈棋,不会不懂得为大势勇于弃子的道理。”

“在爹爹眼中,我只是个弃子吗?”康英颤声问道。

“英儿,我们父子,要合着下赢这一局棋。若形势好,你我都可保平安,若形势不好,你我都会是弃子。但只要保住了大赵江山,这局棋,我们就赢了!我们父子便对得起列祖列宗,对得起天下臣民百姓,纵然是做了弃子又怎样?若要苟全性命,其实也不难,但你能安心地活着做亡国奴吗?爹爹做不到,我想你也做不到。”

康英沉吟片刻,点了点头,强笑道,“好!我这去换过二弟的衣服,这太子冠服,我艳羡了很久,早就巴不得穿一穿呢!”说罢,康英转身而去,丢下康衍一个人呆立在当地。

忍了很久的泪,同时从父子二人脸上划过。

康英想到这里,轻叹了一声,又想起在大梁城门洞的那一回望,那最后一眼的家园。那放过风筝的城垣,放过河灯的汴水……如今回想起,依然是那样清晰,宛然如同昨日。

“再也回不去了,这一生,就交卸在这离家千里的北地敌国了。”康英一声叹,牵动了颈后的奴印,一阵痒麻传来,却苦于双手被缚住,无法触碰。

所有其他人的奴印,都是烙在脸上的,只有康英的奴印是刺在耳后的。

“这是……音儿为我做的吧?”康英想着,嘴角微微露出一丝笑意,这孩子,总是在这些细枝末节上纠结,最终难逃一死,相貌毁与不毁,又有什么干系呢?音儿是个好孩子,只是太过琐屑了,画得画也是一样,格局气韵都偏小了一点……

自那次军营中两人偶遇之后,便一直没有再见面,康英后来只收到过两封颜音的信,上面也只是一些问候和安慰的话,平淡如水……

“不知道,他这些日子过得好不好?”康英想到这里,便抬头四顾,企图从人海之中搜寻到颜音的影子。

康英的视线逡巡过一丛丛的人流,并没有看到那熟悉的小小身影。正当康英颓然收回视线的时候,却发现离自己最近的一丛矮树中间,站着一个小孩和一个男子,那小孩张弓搭箭,对准了自己,看相貌正是颜音。

康英还没来得及思考,便听得三声号炮响过,所有的人,齐刷刷张弓搭箭,所有的箭镞,都对准了自己!

嗖的一声轻响,康英只觉得胸口一痛,一支箭,颤颤巍巍插在当胸,血,涌了出来,视线一下子变得模糊,但依稀可见,那从矮树之中,颜音的弓,垂了下来。

万箭齐发!无数支箭,填满了康英的视野,无数箭镞,像一场黑色的暴雨。那一瞬间,康英明白了颜音的用意,同时,也永远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