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音知道这是戴子和想测试自己到底出了什么状况,论理应该不枉不纵,遵从身体的感受才是。但因朮可和那小黄门在旁边看着,颜音不愿丢了面子,便尽力忍耐,面上更显得若无其事。

那小黄门被莫名其妙的唤了来,来了就挨打,更是摸不着头脑,虽然很痛,但也咬紧牙关,一声不敢吭。

戴子和几次加力,两个人都没有太大反应,颜音抿着嘴,皱着眉头,看上去有些困惑,那小黄门紧咬着嘴唇,眼泪已在眼眶中打转。

戴子和这一次用上了十分力打了下去,颜音深吸了一口气,发出嘶的一声,并没有其他反应。那小黄门却甩了几下手,又跳了下脚,随即便忍住了,竟然也没有出声。

“别打了!他痛的!只是不敢哭罢了!”朮可不忍,出声阻止。

听了这句话,那小黄门再也忍不住,扑到朮可怀里,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朮可并不知道戴子和要做什么,有些困惑地说道:“戴大人,我虽然不知道小三郎君犯了什么过错,但若是要人陪着挨罚,原该我们这些贴身伺候的陪着才是,小禄子初来乍到,并没有过犯,您这样打他,也太没道理了。”

颜音怕朮可这番话惹恼了戴子和,又不愿意让朮可等下人知道太多自己的身体隐秘,便吩咐道,“没事了,你带他下去吧!好好给他上点药,我那边吃的玩的,不拘什么,多赏给他几样,给他压压惊。”

朮可点头答应,牵着小禄子出去了。

颜音转头看向戴子和,见戴子和眉头深锁,陷入了思考。

颜音笑道:“就算我比别人不怕疼,也不是什么坏事儿,师父您不必为这件事劳神了。”

戴子和斥道:“你懂什么?人之所以会冷会痛,是遇到危险时的保命之道。若你身上被人割了个伤口,你却感觉不到痛,就没法及时发现,及时处理,最终有可能导致失血而死,这可是会要人性命的,你以为是什么好事吗?”

颜音歪着头想了想,说道:“若这么说,我小时候倒是有一次,夏天穿着麻鞋到湖边玩,脚跟不知道被什么割破了,划了个一寸长的大口子,流了好多血,把鞋都染透了,我却全然没有感觉,就因为这个,大哥二哥还被父王罚了,娘也再不许我穿会露出脚跟的麻鞋。”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戴子和问道。

“五六岁吧。”

“你说你小时候体弱,经常服药,服的是什么药,可有药方留下来?”

颜音摇了摇头,“我只知道是补药,却不知名目,也没见过药方。”

“你父王可知道药方?”

颜音苦笑摇头,“他那时候一年中在家的日子,加在一起都不超过一个月,府里的事情全然不管的,娘若还在,应该知道。”

“那你娘的贴身婢女或你的奶妈,嬷嬷可有知情的?”

颜音又摇头,“我的奶妈是从外面请的,到我断奶时便谴退了,那时候贴身伺候的,只有娘从室韦带过来的八个陪嫁丫鬟。娘故去之后,父王也放她们回室韦了,她们的家人亲族都在那边。她们都不懂墨,想来也不一定知道药方。”

戴子和叹了口气,“这就难办了,若你是天生如此,便没法治,若是因服了什么药积累下的毒性导致的,倒是可以尝试着以毒攻毒。但因年代久远,单单探脉是探不出来的,需得拿到你之前服药的药方参酌着对症施治。”

颜音想到了康金铃的情形,思索了片刻,突然说道:“会不会是因为我自幼肾虚,腰背疼痛,疼着疼着,便对疼痛的耐受强了,也就不怕痛了?记得小时候,我因为腰背疼痛整夜哭闹,不得安眠,后来渐渐便好了,旁人只道是我长大了,不再任性,再或是那些补药有了效果。但我知道,其实还是痛的,但我已经习惯了,不觉得那么难熬了……”

戴子和点点头,“也有可能……我旧年间曾见过一个赶考举子淋了雨,又在破庙泥地上睡了一夜,也患上了寒痹,每天晚上辗转在**,彻夜呼号难眠,但你同样患了寒痹,却从不出声呻吟,一切如常……”戴子和说到这里,突然对颜音心生怜惜,轻轻握住了颜音的手,但触手却是一片温热,这才想起颜音挨了打,却还没有上药。

“你这孩子,自己怎么也不想着上药?”戴子和埋怨道。

“我犯下大错,本该受罚,师父不发话,我怎么敢提上药这事儿?”

“事已至此,再说什么都没用了,只盼你能记住这次的教训,日后谨言慎行,不可冲动鲁莽。”戴子和一边拉过颜音上药,一边絮絮叨叨嘱咐。

颜音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

一夜朔雪,天地间一片洁白。

雪中,一匹枣红马缓缓行来。马上坐着两个人,长身玉立的少年身穿花青色的盘金劲装坐在马后,裹着白狐裘的小孩儿坐在马前,正是颜亭和颜音。

颜音身后的伤还没好利落,两只手紧紧撑着马鞍边缘借力,好让屁股好受一点。颜亭似乎也有点不适,尽力控着马踏着碎步,以减少颠簸,一双剑眉微微蹙着,像在忍痛。

“就是这里吗?”颜音环顾着面前这个被白雪覆盖的小小山谷,疑惑地问道。

“是,这里就是浣花岗,但凡宫里死了人,若是无位份,又没有家人来领,便会葬到这里,内侍,宫女,太学生,还有未成年的皇子公主在那边山上……”颜亭答道。

颜音有些吃惊睁大了眼睛,“啊?!为什么皇子公主要和太监宫女一起乱葬在这里?”

“为什么不可以?皇子公主是人,太监宫女也是人,大家都是一样的,只不过有的人托生的好些,到了富贵人家,有些人托生的差些,到了贫贱人家,就像这雪花,有些落入了泥泞,有些却落在梅梢,但彼此都是一样的雪。”

颜音想到了洗衣院中的那些女子,心生感慨,轻声说道:“就算落在梅梢,风吹过,也不免落入泥尘……”

颜亭也颇为感慨,“是呀,所以说大家都是平等的,我大源龙兴之前,主奴的分野没有这么明显,听说太祖皇帝和家奴一直同吃同卧,纵然是皇子郎君,对家奴也没有生杀大权。每一条人命都是上苍对我大源的赐予,每一条都弥足珍贵。但是七世之后,却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很多人越发的不把奴仆当人看了……”

颜音对于颜亭的感慨似懂非懂,想了片刻,还是忍不住问道:“那为什么成年皇子可以入皇陵陪伴皇上?未成年的就要被孤零零抛在这里?”

“因为未成年皇子于国于家没有尺寸之功,早早夭亡,徒令父母列祖伤心,所以不能附葬皇陵。”

颜音嘟着嘴,有几分不服气,“小孩儿怎么了,小孩就该被轻视吗?”

颜亭笑着拍了拍颜音的头,“不服气就快点长大,建功立业去!”

颜音却没有笑,黯然道:“他们也挺可怜的,那么小就去了,还不能和爹娘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