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小厮夹起炭炉中的炭,一块一块码放在玲珑灶底层,另外两个小厮鼓动风箱,将那炭烧得通红。

那边戴子和拿出一些药锭,在熏笼上略略烘热了,那药锭便像膏药一样,软化得略带黏性。戴子和取过那些长竿,将药锭粘在长竿头上,插入玲珑灶上的小孔,小心调整好角度,让药锭直抵在相应穴位上,完毕又用白膏土将缝隙封实。

因颜音要把受伤的胳膊露出来,所以身下垫了瓷枕,坐得高了,那些长竿想要抵在正确的穴位上,就要斜着自下而上插入。一柄柄倾斜的长竿像是堆积的柴薪,颜音倒像是被架在柴薪上准备受火刑似的。炭火烧得通红,屋里也越来越热,隐隐有带着药味的水汽从木板边缘的缝隙里飘了出来。

颜启昊越看越是担心,搓着双手,坐立不安,“这样岂不是会把人蒸熟了?”

戴子和插好最后一根长竿,笑道,“不会,药液和上层之间的通孔,只有沿着灶壁一圈才有,蒸汽不会直接冲到人身上,这灶的形状弧度又十分精巧,可以让热气在里面沿着灶壁,围着人身盘旋,人便不会被烫伤,再说还有这个……”说到这里,戴子和接过小厮递过来的大铜壶,那铜壶外面凝了一层水珠,里面盛的,应该是刚打上来的冷水。

只见戴子和高高举起铜壶,向颜音后颈兜头浇了过去。

颜启昊大惊,刚要伸手阻止,才发现颜音背后伸出一根细细的陶管,那水,正在顺着那陶管注入玲珑灶。

戴子和解释道,“这管子下面连着他身下的一个空腔,可以注冷水进去降温,下面有泻水口,可以把热了的水排出来,不断替换冷水,不过……”戴子和沉吟了一下,“今天他身下垫了东西,这冷却的效果没有平时好,只怕这孩子要多吃苦头了。”

“师父,我不怕热,没事儿。”颜音用那只没受伤的手臂托着腮,“蝶哥儿,你们去安置好坐褥和桌案,再拿些冻梨蜜饯和点心茶水,让父王和师父歇息。另取些冰来,屋里热,别闷坏了大伙儿。”

那几个小厮很快便安置好了桌案吃食,颜启昊却不肯挪动步子,只是站在玲珑灶旁边。

“父王,您和师父去坐着歇歇吧,要三个时辰呢,总不能一直站着。”

“要三个时辰那么久?!”颜启昊很是惊讶。

戴子和点了点头,把颜启昊让到了桌案后面。

两个人默默地喝着茶,吃着点心,气氛突然有了几分莫名的尴尬。

颜音对那蝶哥儿笑问道:“你可有读过?”

蝶哥儿点点头,“读过一点儿。”

“可会背哪段儿?”

“会背《庄子》。”

“这可怪了,开蒙不都是先学四五经吗,你怎么先学《庄子》。”

“爹爹让学的,他说我们现在落到了这个境地,越学四五经心里越是气结,倒不如读读老庄更能开阔心胸。他还说,官家生前,也是最爱《庄子》……”那小厮说到这里,突然觉得不对,脸色变得刷白,忙跪下来连连磕头。

颜音知道南赵习俗,常把皇帝称为“官家”,在这个场合提到赵肃宗,虽然有些不妥,但也不是什么杀头犯禁的大罪,这蝶哥儿吓成这样,可见平素没少受苛待。颜音心中怜惜,忙说道,“快起来,快起来!你又没说错,干吗这么战战兢兢的,肃宗颇有几分仙风道骨,和咱们这些红尘俗人确实不相类。”

蝶哥儿听颜音语气和蔼,这才停了下来,缓缓站起身来。

“你爹爹,现在何处?”

蝶哥儿垂下头,“被卖去高丽了……”

“他以前是?”

“南平郡王。”

颜音轻轻叹息了一声,“那你就背一段《庄子》我听听。”

蝶哥儿点点头,“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微微带着几分大梁口音。

“……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颜音的诵读声也和了进来。

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嗓音,清晰地回响在这间小小屋宇内,那声音,像是两只鸟儿,在碧空瀚海间无忧无虑的拍翅追逐。

“……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一章诵罢,余音绕梁。

蝶哥儿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往下背诵,抬眼去看颜音的脸色。却见颜音微微闭着眼睛,轻咬着嘴唇,额上密密麻麻沁满了汗珠。

“音儿!”颜启昊见状,忙抢上前去,拉住了颜音的手。

“父王……”颜音眼睁一线,“我没事儿,就是有点昏昏欲睡,就像泡温泉泡久了一样,没事儿。”

戴子和也走了过来,拨开了颜启昊的手,拉过颜音手腕,探了探脉搏。

颜音挤出一个微笑,“师父,我没事儿,就是有点倦,有事我会招呼您的。”

戴子和板着脸不答话,只是吩咐小厮将原来用来冷却的水泻出去,再续些冷水。

戴子和走到颜音身后,揭开了那块缂毛毯。

颜音背上的鞭伤,再一次刺伤了颜启昊的眼眸。可能是被蒸汽薰着的缘故,那一条条红痕比刚才更大更凸隆,皮肤也被撑得像要绽破一般。

“音儿,你后面的伤恐怕状况不太好。”戴子和沉吟道。

“没事儿,师父,我感觉还好,没什么大碍。”颜音全身被固定着,不敢稍动,只得微微扭着脖子,对戴子和说道。

戴子和伸出一根手指,用力戳向一处伤痕,颜音出其不意,叫出声来。

颜启昊大惊,忙伸手阻拦。

却见戴子和已经缩回手,冷冷道,“你打得,我碰不得?”转身又戳了一下颜音的太阳穴,“你这臭小子,就逞强吧!”

“师父……;;颜音用语调表达着不满。

戴子和深深叹了口气,为颜音身后的伤上了药,但肩胛以下被埋进玲珑灶的部分,就无能为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