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的雨,实在是太大了,车子中积了半尺深的水,大家便只能坐在水里,有两个姐妹正来月事,身子本来就不好,这样过一夜,只怕早上便没命了,于是便有人大声呼喊,让那些源兵放我们进帐篷暂且歇息。可谁知道,这一进去,便是羊入虎口,大家都没了性命……不止那帐篷中的几个人,他们……他们怕受责罚,便又找了很多人过来,一起糟蹋我们……说是法不责众……”

颜音默然,想轻轻去牵那女子的手,想要去安慰她,却发现那手指上都是伤,两片指甲也脱落了下来,便又缩回了手。

“你听我说……”那女子有几分急切,“你无论如何都要好好活着,躲那些狗鞑子远一点,把脸涂黑,别给他们一丁点儿碰你身子的机会。但……就算是万一像我这样,被他们糟蹋了,也要好好活着,守得云开见月明,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会打败他们,接我们回去的!可惜我看不到了,但是你能!你还小,你一定能的!”

颜音说不出话来,只是含泪点头。

“若你哪天回到大梁,千万别忘了给我爹娘带个信儿,就说我在北边嫁人了,嫁了个汉人,他人很好,对我也好,日子过得很美满……让他们二老不要担心。”

颜音听了,落下泪来,用力点着头,“好!我一定带到!你家在哪里?”

“我家就在大梁城的甜水巷,北口路东第一家,那个最大的果子店就是。”

“啊!我知道那家,我还吃过那里的糖果。”颜音叫道。那一家,就是他和蒲罕一起买过糖果的那家店铺,那颗粽子糖,颜音最终还是把它吃了……很甜。糖就是糖,不管它的来历中沾染了多少悲苦,永远会对世人报以纯粹的甜。

那女子嫣然一笑,脸上似乎隐隐散着辉光,“大梁城的孩子,没有没吃过我家糖果的,我家可是百年老店呢!就连先皇小时候,也经常差贴身的内侍来我家买糖呢!”那女子说着,伸手从发髻中摸出一个小巧的紫檀木牌,“这上面,有我的名字……你拿着,作为信物。”

颜音接过来,凑在眼前细看,见正面写着“香药局”,背面写着“尚功沈知礼”,正是那女子的名字。

“香药局?是做官桂杏霜香药的吗?”颜音问道。

“是啊,那是口香,还有熏香,香垒、香球,香饼,香膏,宫中所用的一切香料,都是我们香药局配制的。还包括醒酒汤和香药饼儿。”

“啊!?那你一定懂医术,对不对?”

“谈不上懂,但必须得学,医术和烹调都要学,药、食、香,这三者本就同源。而且,调香的人,自己不能随便用香、用药,不能吃辛辣有气味的食物,每日早晚都要沐浴更衣……”那沈知礼本是面带微笑地说着,说到这里,突然面色一暗,“可叹我一生好洁,如今却死得这样污秽不堪。”

“你别这么说,你一点也不污秽,污秽的是伤你的人。”颜音一面说,一面用手轻轻整理了一下沈知礼凌乱的额发。

“谢谢你……”沈知礼微微一笑。

“那你给我讲讲好不好?怎么调香?怎么做香药?”

“好啊!”那沈知礼眼中,突然闪烁出了兴奋的光,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从香料的名字,来源,品性,到如何加工,拣选,调和,再到龙涎、沈脑、清和、清福等等异香的效用,各种香药的配方,做法……她说得痴迷,颜音听得入神,不知不觉间雨已经小了,东方天空已经微微露出了曙色。

突然,说着说着,那低婉轻柔的声音便戛然而止了。颜音有些不敢置信,过了半晌才轻轻触了一下沈知礼的鼻端,发现她已经没了气息。

颜音怅然地直起身来,才发觉身后像刀割一样痛,两颊火热,头昏昏沉沉的,脚也酸麻了,一时迈不动步子。

似乎是起得猛了,颜音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便要向后仰倒。

突然,不知道从哪里伸过来的一双大手,托住了颜音的背,随即颜音便感觉到被揽在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颜音想去看,却怎么也睁不开眼睛,那怀抱的暖,让他觉得心头一松,便放心地昏睡了过去。

颜音再度醒来,已是阳光朗照的午时,周遭鸟鸣啾啾,显得安静而空旷。

颜音心中有些纳罕,轻轻掀开车帷一角向外观瞧,发现原来周遭密密麻麻的营帐已经全无影踪,只剩下一片荒野,春草萋萋,随风摇曳。

颜音一惊,腾地坐了起来,这一下起得猛了,只觉得四肢百骸无一处不痛,每个骨缝中都像有无数蚂蚁在咬噬一般。

颜音咬着嘴唇,强忍着不让自己呻吟出声,慢慢挪动着身子,想要下车去看看。

突然,车帷一挑,戴子和探进半个身子,斥道:“臭小子,你终于醒了!给我回去乖乖躺着,再敢乱动,看我不打你!”

“啊?!戴神医!”颜音又惊又喜,但发现自己的声音是那样沙哑难听。

戴子和连拉带拽,摆弄着颜音躺好,拧着眉毛斥道:“身上有伤还跑到雨地里淋着,若不是我来得及时,你就没命了!你知不知道?”

颜音虽不懂医理,却也知道戴子和所言不虚,身上是蚀骨的痛,就连被笞责的时候也没有这样痛楚难耐,喉咙中像有一把火在烧,一呼一吸之间,整个胸腔都像是被一把钝刀子割着一样。虽然自小多病,但从没有一次,病得如此难受。

“谢谢您……”颜音整个肩膀缩在被子里,两只小手抓着被头,眨着眼睛轻声说道。

戴子和轻轻拍了拍颜音的脸颊,笑道:“谢什么?这么不爱惜自己身体,还有脸说谢谢?若不是你病着,真想好好揍你一顿。”

“我没有不爱惜身体,只是……她们太可怜了,我不能眼看着她们光着身子去地下,她们的爹娘要是知道了,还不得心疼死?我只是想用表缎帮她们遮盖一下,您说,我这样做不对吗?”颜音一脸企盼地看着戴子和,想从他口中得到一个认同的答案。

戴子和长叹一声,“对是对,但是你身上的伤那么重,还吃了止疼药跑到外面淋了一夜的雨,你说该不该打?你爹娘要是知道了,会不会心疼?”

颜音怅怅地摇了摇头,“娘已经死了,她不会知道的……”

戴子和又是一叹,这孩子,果然疏离了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