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番源国公布榜,要求大梁城耆老、僧道、军民、百姓,共议荐举一人为主。

数日以来,赵国的武百官、耆老、僧道、军民等数次上源国,要求收回成命,仍立康氏为主,不改赵国国号。但源军始终不允。

十日后,源军移大梁府,令百官、僧道、耆老、军民共议,立原赵国宰执张国昌为帝。城中士庶依然拒绝,上称,“奉大源皇帝圣旨,四元帅台令,令立少宰张国昌为主,某等亡国之臣,惶迷不知所措,不敢推戴,欲立贤人,亦敢自军前指挥。”言辞竟是犀利无比。

源国只得径自册立张国昌为帝,改国号大楚。册前面历数康氏的重重背德恶行,后面又把张国昌夸得世间罕有,最后写道:“……以玺绂册命尔为皇帝,以理斯民,国号大楚,都于金陵。自黄河已外,除西夏新界,疆场仍旧,世辅王室,永作藩臣。贡礼时修,尔勿疲于述职,问音岁致,我无缓于披诚。于戏!天生蒸民,不能自治,故立君以临之。君不能独理,故树官以教之。乃知民非后不治,后非贤不守。其于有位,可不慎乎?予懋乃德,嘉乃丕绩,日慎一日,虽休勿休。往钦哉,其听朕命。”

这边张国昌刚一继位,那边颜充率领的右军便开拔北行,除去携带大量辎重之外,太子康茂及众位老亲王、后妃也在此批北行名单之列。只那辉王康徵自断臂之后身体一直不好,便留了下来,延后起行。

右军北行那一日,正是二月二,龙抬头。

那天是个晴日,风柔柔的,带着些微春天的暖意。

颜音站在自己院子门口,扶着门框,看着康茂被一群源兵簇拥着,走出了对面院落的大门。只见他束发,金冠,身上还是穿着那件石青色襕衫,两个多月的幽囚,像是不曾在他身上留下痕迹,衣冠都还是那样干净整齐,只是那衣服有些褶皱松弛,像是疲倦已极。

但康茂的脸上,却看不到一丝疲倦,依然是那样淡淡的,似乎万事都不萦怀。

颜音走过去,将那件两面发烧的裘皮披风再度披在康茂身上,踮着脚尖,去系领子上的系带。

康茂拦住了颜音的手:“春暖了,用不到这个了,还是你留着吧。”

颜音摇头:“不行,越向北行,会越冷的。”

听了这话,康茂眼中掠过一丝黯然,是啊……越向北行,离故土越远,虽然越行越是春深天暖,但去国离家之悲,是万千春色也掩不住的蚀骨的寒……康茂垂下了眼帘,任由颜音帮他系好披风。

“太子哥哥,你在中都会宁等我,我很快也会过去的!一定要等我,要好好保重!”颜音用力挥了挥拳头。

“你也保重!”康茂郑重地点点头,缓缓转身,被那群源兵簇拥着去了。

颜音踩在门槛上,抻着脖子,向康茂远去的方向望着,直到那群人转过了墙角,再也看不见了,才对阿古说:“走!我们去城头!”

颜音在阿古的陪伴下,攀上了城楼,远远看着颜充率领的右军,浩浩****,如同一条蟠龙,蠕动着,蜿蜒着,缓缓向北行去。每个人,都是一个小小的黑点,像是虫蚁一般,这样居高临下看过去,再也分不清谁是将,谁是兵,谁是源人,谁是赵人,谁姓颜,谁姓康……

城下,哭声震天。

新任的大楚皇帝张国昌,一身缟素,在天子仪卫法驾的团团簇拥下,于城门内设了香案,伏地痛哭,遥送太子康茂。周围是里三层外三层的大梁军民百姓,在这些百官士庶当中,也有很多人穿着素服,香烟袅袅,久久不散,哭声震天,哀号动地。像是一场葬礼,但葬礼的对象,却还活着。

颜音皱着眉头看着,很是疑惑:“他们这么舍不得太子哥哥,当初为什么不拼上性命请他回去当皇帝?而且,那些康氏宗室,不都是他们送出来的吗?若他们真要藏,这么大的城,藏起几个姓康的有什么难的?”

阿古在一旁嗤笑道:“这有什么不明白的!谁当皇帝,对他们来说都一样,只要能保住自己头上的脑袋,让他们杀了自己亲爹都干!现在这么哭,只是做戏给别人看罢了,显得自己忠义呗!就像那些大户人家的老太爷死了,子女儿媳一个比一个哭得声大,都是干号罢了,哭给别人听的,其实一滴眼泪都没有!要分家拿遗产了,他们心里指不定多高兴呢!这些人也是一样,一朝天子一朝臣,新朝便有新贵上台,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个好机会。哼!一个个面上在哭,心里都在偷偷暗笑呢!”

颜音环顾四周,见城头上的源军少了许多,便问道:“父王是最后一个开拔的,对吗?”

“是呀,王爷是后军元帅啊,自然要殿后。”

“可是……像这样,大家都走了,只剩下父王带的兵,咱们的人数就很少了,万一这些人从城里冲出来打我们怎么办?他们这么多人,几乎是一百个打我们一个呢!”

阿古夸张地捂住颜音的嘴,轻声叫道:“哎呀我的小郎君!可不能提这个,你以为王爷不担心么!他担心的头发都白了,这话可不能说出来,若大家私底下传来传去,军心就会动摇,那样可真就危险了!”

颜音一惊,吐了吐舌头,也放低了声音说道,“就算你不说,我不说,还是有人会想到的吧?我们的人会想到,他们……”颜音用手一指大梁城,“这些人当中,应该也有不少人会想到吧?万一他们突然发难怎么办?我们打得过吗?”

阿古低声笑道:“首先,他们已经被我们打怕了,没有了锐气,不一定敢发难;其次,那张国昌是亲着我们的人,必定也会约束百官兵丁;最后,王爷麾下的铁鹞子军可不是吃素的,当年打西夏的时候,就曾经以五千人破了西夏二十万大军,虽不说以一敌百,也算差不多了。更何况城里这些人都饿得半死了,也未必有力气跟我们打仗。”

颜音这才放下心来,用手抚了抚心口,破颜一笑。

过了几天,颜亮率领的右军和颜鲁虎率领的中军也陆续开拔了。

城头上的源军越来越少,但大梁城还是像个死城一样,所有人都龟缩在城内,没有人敢出入城门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