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的冬阳,透过重重雾霾,奋力将微弱的光照在宣明门前的广场上。风呼啸着,穿过空无一人的广场,在门洞中形成微微的呜咽。

靠近宣明门西侧的墙边,孤零零跪着一个人,在空寂而空阔的一片青砖之中,像是瀚海中的一叶孤舟。

侍卫们刚刚换过班,两侧的值房空无一人,颜音带着朮可,一步一步,从宣明门中,径直向那个人走去。

颜音心中,还是有些忐忑的,总觉得这事儿或许跟自己有些关联,但依然强自镇定,稳稳迈着步子。

朱泽被剥去了官衣官帽,只穿着一身青衣,显得很是单薄。他的肩上,便是那传说中的铁叶枷,足有六尺长,硬木打造,边缘包着铁皮,一眼望去便觉得沉重无比,枷头有二尺多长,枷尾接近四尺,在朱泽身后高高翘起。

听到脚步声,朱泽缓缓抬起头来,只见他一张脸冻得通红,嘴唇已经没了血色。

朱泽只这么稍稍一动,那沉重的枷尾便立即沉了下去,枷头瞬间扼住了他的咽喉。朱泽身子一晃,肩膀一教力,重新稳住了身形,让那枷尾继续高高翘起。朱泽费力地昂着头,额头的抬头纹深锁着,却对颜音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

颜音清楚地看到,朱泽的肩颈早已被那枷磨破,一片血肉模糊。

颜音忙抢前几步,单膝蹲跪了下来,双手用力,帮朱泽托住了枷头,让那枷平平的架在朱泽肩上。

朱泽保持让枷尾上翘的姿势,其实是不得已而为之,若让枷尾下垂,则咽喉受力,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只怕便会窒息而死。而让枷尾上翘,后颈受力,则稍微舒服一点,但却要费力维持平衡。当然最好的状况是让那枷保持水平,但因枷头枷尾不一样长,也就不一样沉,戴枷的人自己是做不来的,必须有外力协助。这也是这种铁叶枷的利害之处,若是体质不好的人,单单是枷号,便会送了性命,而且会死得痛苦万分。

“小三郎君……你这是做什么?折杀在下了……”朱泽的喉头似乎已经受损,声音嘶哑。

颜音轻轻摇了摇头,“这样你才好跟我说话。”说完,颜音转头吩咐朮可,“你去拿点吃食和热奶子来,还有伤药和纱布。”

“好咧!”朮可答应一声,转身去了。

“这使不得!”朱泽连忙阻止。

“没关系。”颜音顿了一下,低声问道:“这是因为什么?和那康玉珠回南有关吗?我昨日是避开众人,单独去见你的,回来以后也不曾被人发觉,我一直守口如瓶,没有对任何人说过。”

朱泽微微摇头,“不关你的事,珠儿……我是托秦柏带她回南的,让家丁护送,我不放心……在过边境时,珠儿被发现了,虽经斡旋,最终还是有惊无险,顺顺当当回到了南赵。但那边消息报过来,皇上自然是要发作,更何况我又好死不死,恰好在这个时候上了万言。再说,我这职位,肩负京畿防卫,直接关系到皇上的安全,职责最是重大,此番让皇上生了疑,自然没有好果子吃……”

颜音不解地皱着眉头,歪着脑袋想了片刻,终于还是开口问道:“你的心里,还是向着南赵吗?”

朱泽一笑,“我从十六岁起,便作为南赵使节的护卫和通译,来往于源赵两国,我便是说梦话也是时而汉话,时而女直话。从大梁到会宁,沿途千里风光,我敢说,天下没有一个人比我熟稔。去时温汤热炕,和和美美的一家人,回来时只剩瓦砾白骨,你能体会到那种心情吗?”

“还有那些源国的馆驿,眼见它从三间泥草房,变成三进砖瓦宅院,又转眼间毁于兵火……总是惦记着观丘驿的‘蜜渍羊马肠’的滋味,只可惜驿站没了,厨子也死了……我们曾经一起围炉斗过酒,一起骑马比过箭……”

“十几年往来各国,我结识了很多朋友,西夏人、室韦人、高丽人、大食人、回鹘人、于阗人……大家在一起,说着各自不同的方言,饮着烈酒,唱着各地的情歌,其乐融融。若没有战乱,若所有的国家都各安本土,不妄动刀兵,该有多好?”

“如今从大梁到燕京,赤地千里,十室九空,就为了一个一统天下的帝王梦,值吗?我不为南赵,也不为大源,只为那些百姓,那些我真真切切见过,晤谈过,触碰过的百姓,为他们能过上太平日子……我不忍,再看到那些熟识的人,一夕之间,满门皆丧。”

说到这里,朱泽突然有几分急切,身子向前探了探,又说道,“小三郎君,你是个灵透的孩子,你应该知道我并不是心里向着哪国,更不是为了私欲。大源兵制,弊端最多,每有征伐或边衅,便下令签军。常常是一家有数个男丁,尽被拣选无遗,甚至年近六十的也不放过。百姓号泣怨嗟,悲声震天。大源地广人稀,多半是因为连年兴兵导致百姓无法生息繁衍,这个问题,靠掳掠他国百姓为奴去解决,无疑是抱薪救火。汉人奴隶越多,这大源江山越不安稳,日久必生内乱。你常在皇上身边服侍,若有机会,倒是可以劝谏一二。”朱泽目光灼灼,一脸殷切地看着颜音。

颜音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心道自己只是个小孩,朝廷大事,太深奥太复杂,完全弄不明白。更何况自己在父皇身边伺候只是受罚,地位和那些小黄门没有差别,对于朝政,不能有一字一句置喙,这是规矩。

颜音不便应承,又受不了朱泽热切的目光,便侧过头,挪动了一下抬着木枷的手。这木枷极为沉重,颜音半跪着,把手垫在肩上,只擎了这一会儿,便觉得手酸了。

因颜音更换姿势,触动了朱泽颈中的伤口,朱泽一阵咳嗽,由于带着枷不易用力,憋得满脸通红。

颜音一阵歉疚,想说些安慰的话,却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不知不觉便点了点头,脱口而出:“好,我答应你!”

“谢谢!太谢谢了!”朱泽一边咳嗽,一边不住口的道谢。

颜音心中,其实并不想,也不敢在颜启晟面前评说朝政,刚才的话,只是随口安慰,听朱泽这样道谢,不免愧疚,腾地一下便涨红了脸。